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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掉二尚,干掉自己——王华祥谈“三条命”展览

时间: 2015.9.18

采访时间:2015年9月14日
采访地点:王华祥“三条命”个展现场
采访、编辑:朱莉
文字整理:叶圆凤
摄像:杨延远

艺讯网(以下简称“艺”):王老师好。开幕式上我记得你说过一句话:这次展览像一场巨大的战役,让你感到被很多无形的力量裹挟,但是全然打开了另一个世界。您此次的个展“三条命”,虽然是一个回顾展的形式,但还是以新作为主,请您介绍下这批作品背后的创作观念以及材料语言方面的选择?

王华祥:这次展览的新作以装置为主,主要是以箱子、柜子和花盆作为一个基本的媒介,箱盖上面有绘画,箱子里面放置了很多打碎的石膏、烂砖、水泥块、枯树枝、鲜花、小孩及成人的玩具。鲜花埋在当中,在灯光下面极其艳丽,又有特别凄美的一种气氛,而树脂使这些破碎的东西凝固在一起变成永恒。

在材料的选择方面,我选取了一些被人们遗弃的当成垃圾的东西。比如说皮箱子,这是19世纪末流行于欧洲的皮箱,曾经也在中国十分盛行,但是时过境迁如今它们被遗弃了。还有一些石膏像、玩具等,对于过去的传统都是经典,却被当代的人视为一种过时、落后的东西。绘画技术、艺术的美,这些记录和叙述的艺术方式,也是被当代艺术所抛弃的、所鄙视的,这些都是我一直不认同的。

很多人认为艺术必须跟西方美术史相一致,可是我们实际上是一个东方国家,距离很远,其实反而遮蔽了我们,但是中国的艺术家就面临这种生存处境。我们经常迎合他人来获得成功,比如运用新技术、新材料、新媒介,并认为以往的东西都是落后的,这个观念我也不认同。我们的生活有很多层次,文化也有很多层面,但是今天的主流意识形态,全世界好像只能选择某几种,甚至是某一种,其实这是我极其对抗的。

在这次的回顾展中,箱子里的绘画在现在看来是一个非常当代的东西,但事实上是我在20年前画的草图,曾经在1994年展示过,当时没有人认为是当代艺术。因为大家认为只有在当时流行的符号——“文化符号”、“政治符号”才是当代的。这次的作品是我创作线索的延续,包含了我二三十年的思考,具体创作大概是几十人经过两三个月的时间完成。从古典主义、现代主义、印象主义到观念的艺术的东西,其实在我的作品当中,难以区分、分割。难以分割的丰富性,是一个中国艺术家面临中国特殊历史和环境造成的,其实没有必要区分中国与西方,否则就是作秀、表演。在某种程度上,我认为艺术不是认识世界的方式,反而是阻碍我们去接触生活的一种障碍。

这次展览是一次集团大战,很多人都参与进来,包括我办公室的人员、助手、学生、工人,因此可以说是一个特别大的工程,就像一场战役。另外,我在跟自己作战,如我的内心、知识、经历,也是跟全世界的战斗。而我的激情不是来自于形式化的考虑,实际上是来自于强大的阵营,我必须比它还强大,这个斗争过程是非常有意思的。

艺:您有句非常响亮的口号“干掉二尚”,杜尚和塞尚可谓是整个现代艺术的奠基人,您为什么提出这样的口号?

王华祥:我提出干掉塞尚、杜尚,其实不是我看不到他们的价值,我今天很多的语言和观念都来自于他们。塞尚是一个绘画大师,也影响现代主义的绘画、建筑、设计,但是他有些思想我不能认同,比如把艺术几何化的极端理论。好多人把塞尚当成是一个反传统的旗帜,但其实他是反印象派,而不是反古典。因为后来的人需要革命,需要反传统,就把他当旗帜,所以他成了所谓的“现代主义之父”。

当艺术如果还原到完全变成几何形的时候,那么大家视觉的差异性就没有了,因此就出现了抽象绘画,抽象艺术终结后变成了装置艺术,装置艺术终结过后变成了观念艺术,这时杜尚出现,也就产生现成品艺术的概念了,于是生发出各种各样的概念艺术,无关于视觉、听觉、触觉,艺术家变成变成思想家、哲学家了,所以今天的艺术家都要扮演哲学家、思想家。

艺:这次展览的题目是“三条命”,按照策展人刘礼宾的意思,是映衬您的多重身份和活跃的状态,您对自己的身份定位怎么样的?

王华祥:我实际上是一个反身份,反标签的艺术家,可是在商业社会里,你如果没有标签就无法成功。那么艺术家怎么“注册商标”,让你的形象、艺术符号化,并且被媒体广为传播,我其实懂得商业之道,但是我一直反对自己采用商业之道。因为我的启蒙老师蒲国昌的教育,就是反模仿、反重复,不重复古人,也不重复别人,更不重复自己。在商业化的社会,迫使你把形象固定,使得很多大师自杀了,或者疯狂了。所以我宁可不要艺术,也要反对所谓的当代艺术。在展览中我画了一张肖像画,上面写着“你们当代,你们全家都当代”,这实际上是很招人讨厌的,我曾经还在网络上掀起这个话题的骂战,现在看来还产生了一些效果,因为基本上没有贬低绘画的人了。我们艺术家实际上是要给人类社会一种示范,应该不断地否定自己,而不是把自己捆起来,绑在某一个主义当中,成为乌合之众。

艺:熟悉您的人都知道,您是以版画家的身份进入艺术视野当中,当年您的毕业创作《贵州人》获得全国美展的金奖,后来您的创作其实经历了一个从版画,到素描再到以油画为主的这么一个语言变换的过程,它是一个自然而然的选择,还是有意识的选择?

王华祥:我的艺术创作来源于现代主义的启蒙,首先我不能够自己重复自己;第二,我也不注重外在的名声。我需要不断地往前走,如果扛了这些包袱,我肯定走不到今天。对我而言,语言变换的过程实际上是一个自然而然的选择,因为我反标签化,不在意身份和定位,所以我得以比较轻松的态度面对新的问题。其实我对社会的变化非常敏感,比如在2008年经济危机的时候,我创作了《欲望中国》,这里面饱含艺术家深刻的思考。但是我很孤独,开始我觉得恐惧,就像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中提到,“人性是逃避自由的,他害怕离开群体”,后来慢慢我也学会了做一个孤独者,这样才有可能观察自己的内心,观察自己的身体,观察自己的行为,观察这个社会。

艺:刚才谈到了干掉二尚,在您看来,理想的艺术状态应该是怎么样的,我们应该怎样构建这种秩序?
王华祥:你这个问题非常好。我们通常以为,干掉别人是为了树立自己,否定别人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正是因为我们的复杂,对应了这个社会的复杂,对应了时间、历史的复杂,这样才说明我们很真实,这对人们的思想解放是有启发的,对活成一个堂堂正正、坦坦荡荡的人也有启发。所以这次展览的作品,实际上我完成了文化上的排异期,你们可以从中看到这是一个有机体。我认为一个艺术家的艺术如果能包容时间和空间的东西,便说明他的能力很强,这正是我们所要培养的艺术家。艺术不能以虚伪的高大上的名誉,来剥夺别人,或者阻碍别人,甚至去侵犯别人。每个人都在发言,但说话是很危险的,因为会暴露你的水平、价值观,所以我觉得画家不要轻易办展览,批评家也不要轻易写文章。

这次展览的意义,对我自己和艺术界来讲,就是它终结掉过去的各种定义,即结束了各种作茧自缚的时代。我认为未来应该是共融共存的,可以包容民间、传统等,只要是真实的东西。另外,我还要证明一点,没有没用的东西,只有没用的人。如烂石膏、破皮箱子、水泥块、烂砖头、枯树枝,我觉得有创造力的人,你会热爱生活中的每一样东西。

艺:您平时在微博和微信上就一些现象发表自己的观点,自成“王的词典”,言语都非常犀利。其实这肯定会招来一些非议,您怎么看待这些议论,还会继续吗?

王华祥:人需要不断激活自己,这样每天才能充满激情。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关心社会,关心人类,这些塑造了我的人格,所以我思考、写作、创作都跟社会有关系,有些“先天下之忧”的责任感。这也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动力和能量,而不会去斤斤计较,或者伤害别人,同时我也不太容易受到伤害。因此我将来会一如既往继续下去,我发表自己相信的事情,不打妄语,不说不了解或者没有经验到的事情,活得坦坦荡荡。

另外我特别愿意做一名教育者,首先教育自己,然后教育他人。希望自己是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因为当你拥有足够大的胸怀,很多事情都不会成为你的累赘和负担。虽然很多朋友劝我不要写太多文章,或者随意发表言论,这样可以避免很多麻烦,但是我认为这是一种责任。毛泽东曾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思想在引导和起作用,我与其让那些我不认可的东西影响我们的环境,为什么我们不去影响这个环境。我希望尽自己的微薄之力,为后代们做一些改造环境的工作,哪怕只是贡献自己的一点力量。

艺:您现在执掌着版画系,谈谈您对目前的版画创造界、教育界的看法,还有您下一步的教学计划?

王华祥:在许多人眼里,版画系产生了很多有名的艺术家。我也在版画领域深受益处,尤其是木刻,给我带来了极其深远的影响,训练我在一种限制当中的创造力,同时训练了我的思维,让我变得理性。另外,我认为版画是“带上枷锁的舞蹈”,艺术家其实就像舞蹈家,行云流水的姿态里边包含很多的规范,需要很多非常严格的训练,这些是当代艺术中所缺乏的。很多人以为艺术是自由的,可以为所欲为、随心所欲,但他们不知道这里面是有前提的。版画家的随心所欲,需要长时间非常理性的训练。

作为版画系的掌门者,我希望能把握以下两点:第一点是传承历史,我反当代的原因,就是我们对过去完全不尊重。因此我们要尊重美院的版画传统,尊重整个中西方的传统,并把这些落实到课程和教学工作里边。所以我们会特别看重素描、色彩和版画的技能训练,设立了一批独立的版画工作室,有一批非常专业化的技师负责版画技术教学。同时,向西方比较成熟的工坊学习、交流和引进。第二点是我们的开放和实验教学,即“让传统走的更近,让实验走的更远”。所以我们甚至不会要求同学必须做版画,必须要符合版画系的概念。因为我认为版画带给我们的影响,是一种血液性、基因式的注入,而不在于它表面上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