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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拉汉姆·哈曼:客体导向哲学

时间: 2014.7.2

这场讲座举办于1999年9月11日这个不祥的日子,地点是在英国阿克斯布里奇的布鲁内尔大学的一次会议上,这所大学离伦敦的希思罗机场不远。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出席了这场讲座,我与他在讲座的前一天才第一次见面。这场讲座的题目为“以客体为导向的哲学”,这是我的论著中第一次使用这个说法。

20世纪即近尾声,对于哲学走过的这一百年,相关的回顾性研究远不如预期的那样多。这是因为普遍的迷失感,还是由于一种可以理解的避免制造闹剧的心理,谁也说不准。但至少还有一种历史性的哲学模式依然被定期的提出。它是一个观点,认为这个世纪哲学的伟大成就主要在于它的“语言转向”。语言哲学备受赞誉,因为它取代了已经过时的“精神哲学”。人类不再是一个冷漠的主体,以袖手旁观的姿态观察世界,取而代之地,人类现在表现为一个并非完全自主的个体,无法全身逃脱语言意义和历史投射所构成的网络。

这个哲学模式通常被称道的卖点在于,它能够对分析哲学和大陆哲学这两支互为竞争的派别都表示赞同。这两派中,一派以弗雷格(Frege)和戴维森(Davidson)对于语言转向的贡献为荣,另一派也因类似的原因对索绪尔(Saussure)和德里达(Derrida)表示肯定。据说,这两个阵营比我们想象得要更接近于统一。回想起来,这个世纪哲学最伟大的任务,就是用“阐释的”知识模式取代了“理论的”知识模式。所有对于绝对知识的天真崇拜都要终结,所有对于一个自顾自的中立世界的信仰必将消散。阐释取代了洞见。

但是,这个版本的二十世纪哲学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瑕疵。这个表面上富有革命性地从意识向语言的转向仍旧让人类在哲学的中心处于绝对的操控地位。发生变化的只不过是那个现象学的明晰、清白的自我被一个备受困扰的形象所取代:这是一个受其语境左右的流浪者,无法完全超越他所处的环境的框架。无论是这转变前后的两种情况中的哪一个,对于无生命的世界,都置于一边,待遇不比灰尘或碎石好多少。当我们碰到石头撞击木头,火焰融化玻璃,宇宙射线引发质子造成分解等问题的时候,我们被告知将这些问题统统留给物理学家。哲学逐渐放弃了它要与这个世界本身发生关系的主张。哲学迷恋于主体和客体之间的惊险跨越,而对于将树与根、韧带与骨骼分隔开的那个裂缝,它却什么也不说。放弃了对于物质对象领域的所有评判,哲学将自己塑造为游刃于自我与世界间单一沟隙的能手,在其中周旋于永无休止的悖论、指责、反诉、帮派、惩罚驱逐和所谓的复兴。

但是,在这些没完没了的争论之下,现实世界在翻腾。正当语言哲学和它的对立面都宣告胜利的时候,世界被各种各样的物体所围绕,它们的能力被释放,同时也不怎么被喜爱。红色的撞球碰击绿色的撞球。雪花在即将残忍地消融它们的阳光下闪烁,受损的潜水艇在海底逐渐生锈。面粉从磨坊中产出,石灰岩由于地震的作用挤压形成,与此同时,巨大的蘑菇在美国密歇根的丛林中肆意生长。当人类的哲学家们在就“接近”世界的那个可能性彼此互相攻击的时候,海洋里的鲨鱼正在袭击吞拿鱼,冰山正在撞击海岸线。

所有这些实体都在宇宙中穿梭,将福事或祸事强加于它们所接触的每样东西。它们或是不留痕迹的消亡,或是将能量传播得更远,就好像是从一个动物园里破笼而出千百万的动物,在某种西藏的宇宙观中游走。面对这些,是否哲学还会满意于不去具体谈论这些实体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将自己限制于一个“更笼统”讨论中,讨论哪怕是对这些实体稍有涉及的可能性的条件的条件的条件?是否哲学还会继续将猴子、龙卷风、钻石、石油这些统统归纳在一个名为“外部世界”的条目之下?或者,是否能有可能出现一种以客体为导向的哲学,一种如炼金术般描述一种实体向另外一种实体转换过程的方法,从而归纳出这些实体保护或是破坏人类和非人类世界的方式?本次讲座就想要支持这种尝试。

所幸的是,我们对此无需从零开始。关于20世纪哲学的伟大成就在于它的语言学转向这一普遍公认的观点,我有不同的看法。我认为,在过去的一百年间,还有一个更重要但也更隐蔽的趋势,引导我们走向关于客体的整体理论,尽管这种趋势的步伐依然处于踌躇不前的初始阶段,直到最近依然是一种前苏格拉底式的远未成熟的方式。关于与此相关的作者们,那些还在世且风华正茂的作者自然会自己表述,所以我在这里只涉及两位已经过世的思想者。我认为,本世纪中两位最重要却最有系统的哲学家分别是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和阿尔弗雷 德诺思·怀特海(AlfredNorth Whitehead)。他们一个是被糟糕地误读,一个是被糟糕地忽略。在二人的著作中,除了一个严重的共有的错误外,可以看到,在哲学中再次出现了对于某种具体物体命运的知识的渴望。我今天的目的就想讲述这种情况为何会发生,并简述由此从事物本身内部所敞开的几个老问题和新问题。

我要从海德格尔讲起,他是这两位哲学家中更为人熟知的一位。我的论点是,进入海德格尔哲学的钥匙就是《存在与时间》(Being and Time)中那著名的“工具分析”(tool-analysis)。尽管这点显然已经被多次谈到,但是之前对此的讲述者都不可避免地将海德格尔的工具误认为是与实用主义有关,或是将之错误地看成是海德格尔后来关于科技的思考的一个早期版本的例子。我的看法是(诚然是种非正统的看法),这种“工具分析”描绘出的正是一种以客体为导向的哲学,一点也没有与形而上学的元素脱离。对我来说,这种“工具分析”依旧代表近期哲学的最高水平。它不仅从未被超越,它还从未被正确的利用。

“工具分析”这个观点本身很容易被概括。海德格尔注意到,物质实体的第一真实并不是它们作为一块木头、一片金属或一个原子的这种绝对的存在。一把原始战刀上的木头和一座现代风力磨坊上的木头便占据着完全不同的真实,在世界中释放出完全不同的能量。一座桥并不仅仅是螺栓与支架的组合,它是一种整体上的地理力量:一套统一的桥梁效力。但是,就连这种自为统一的桥梁体系也远不是一个绝对的、显而易见的单体。它仍然拥有完全不同的真实,这种不同取决于走在上面的人是要去赴场浪漫约会的我,还是正要前去行刑的囚犯。在这两种不同情况下,这座桥或是指向欢喜的通途,或是走向毁灭与苦难的死路。

事物与其目的、以及其目的的目的之间的关系如此之紧密,以至于海德格尔认为,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无法说这世界上有“一”件工具。一个实体它并不是一个偶然闯入关系中的固体,在其真实中的实体是由包围它的各种漂浮不定、变化无常的参照物与目标所决定的。火星上最微小的尘埃被移动一下,都会对整个物体世界的真实发生改变,无论这种改变是多么轻微。引用海德格尔自己的术语,实体首先不是“存在状态”(present-at-hand, vorhanden),而是“待用状态”(ready-tohand,zuhanden)。

当工具最具工具意义时,它也就隐藏起来,成为可以默默依赖的某物。当我在这里将全部注意力用于大声宣读讲稿的时候,我其实在不知不觉中依赖着许多额外的视之理所当然的客体:这个屋子里的人工灯光、可供呼吸的空气、这座大楼的建筑构架、阻止流氓前来骚扰的布鲁内尔大学的保安人员、甚至包括我自己的身体器官。所有这些物体都在此刻忠心地悄悄发挥作用,使得我不受任何干扰,除非是发生了大规模的罢工,或是以上的这些客体中哪个出了差错。对于海德格尔来说,当工具以某种方式缺失的时候,它便从它不易察觉的、默默的纯粹功用状态中显露出来,展现出它的样貌。如果这个城市突然停了电,或是如果我开始不可控制的咳嗽,我便是以不太礼貌的方式提醒着那些之前理所当然的实体的存在。在我的环境中便涌现出一群庞大的实体存在。

在任何地方,世界都被划分为彼此相对的两极:工具与破裂的工具,看不见的行动与刺眼的呈现。工具好比是有正反两张脸的罗马两面神。这不仅适用于相对较少发生的物体真的“破裂”的情况。对于海德格尔来说,无论客体受到理论研究的感知与揭示,还是它简单地处于某一特定空间区域中,都会看到这种相同的倒转。海德格尔说,在以上各个情况中,行动中的工具的隐藏的真实被从这个世界吞噬一切的系统中撕落下来,展现它本来的样子。但是,“工具”这个词确实会造成严重的误导。它让大多数的阐释者都以为海德格尔所说的是有限定的“某一类”物体:好像这种分析只适用于锤子、钻子、钥匙、窗户等,而对其他那些不那么实用的物体并不有用。事实上,工具在海德格尔的理解中是涉及万物的。每一个存在者就是工具—存在者。将一个物体称为“工具—存在者”,并不是说它被粗暴地利用为达成某一目的的手段,而只是说,它被无处不在的争夺撕裂开来,处于客体真实的无声实施和客体外表的耀眼光环之间的争夺中。简单来说,工具不是“被用的”,工具就是工具。桥梁不仅仅是一堆铁和沥青的原因,并不是由于人们觉得它方便,而是任何一堆东西都在这个宇宙中注入某种真实,以某种独特的方式改变着存在的图景。如果恰好这种真实对人类有用,那就更好了。但是,自然的山口或是其它障碍物的工具性并不少于人工隧道的工具性。Zuhandenheit(待用状态)是一个本体论的术语。

工具总是缩在它隐秘的效用中,从而必然在很大程度上保持着神秘状态,既躲避那些横冲直撞的理论家,也躲避土木工程师的修修补补。“工具—存在”无法由人类实践来理清,因为人类实践总是依赖于“工具—存在”,或根植于其中。工具分析的关键不在于它摧毁了以人为核心对世界运作进行分析的牛顿理论的坚固思想壁垒。关键在于,它向我们展示了,将一个物体描述为物质个体,与将一个物体描述为有功用的个体,这两者都是衍生而来的。比这两者都更为根本的,是存在着一个神秘莫测的工具的王国,从那里,所有个体的存在生发出来。这个王国充满了惊喜。

我们一直有这样一种思考:哲学的历史是否具有一种循环的特点。比如,近期的哲学总是显露出是在重复古代哲学中已经出现的一整套思想序列。无论这种说法是否经得起推敲,我们都很有理由将海德格尔与帕尔米尼底斯(Parmenides)进行联系比较,就凭借帕尔米尼底斯著名的提示“存在是存在的,非存在是不存在的”。海德格尔就像这位他所崇拜的早期希腊思想家一样,似乎也陷入对于一个出奇简单的二元论的重复中,无法对其做出更为具体的发展,也就是说,无法给出一个物体的实践真实和它偶然的表面之间的不同到底是什么。如果给我们更多时间,我们就会发现,在每个具体的问题上,海德格尔除了他那著名的隐藏和显露的模糊不清的戏剧性论述之外,再也不能给我们提供什么。海德格尔就是当代的帕尔米尼底斯。

要说得稍微具体一些的话,我们会看到,他的著名的时间理论其实与时间毫无关系。“时间”这个词只不过是在他的作品中通篇可见的,用来命名他那单一而重复的二元性的众多文学名词中的一个。从他对一个锤子的“时间”分析中得出的是,这个锤子必须既被看作是一种实际作用的实施(又称“过去”),又被看作是一个与之分离的真实,这真实取决于它对一个处于世界的某一具体投射中的人类个体的意义(又称“未来”)。这两个时刻的模糊不清的共存状态就是海德格尔所谓的“现在”。看看吧,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谓的时间理论,这样说来,纵然是一个巫师也能在时间的轨迹中将时间永远凝固。同样的一成不变的分析出现在海德格尔向我们讲述科技、人类情绪、艺术品、动物有机结构的过程中,乃至在他(至今所发表的)长达17000页的66卷著作中涉及任何具体话题的论述中。尽管这一点还未被广泛认识,但它确实是任何人在连续阅读海德格尔著作几小时后都会感到一种不快回味的主要原因之一。

我们回到主题上来。海德格尔的思想中,“待用状态”和“存在状态”这两种存在模式处于一种无处不在的对立关系之中。要想容易理解一些,我们可以用一个传统的办法来看待这种对立关系,即前者属于“客体”范畴,后者属于“主体”范畴。那么,工具就似乎等同于无生命的因果关系的残酷力量,而“破裂的”工具就似乎等同于人类的感知力,或是人类超越周围环境,不断走向远方,并批评性地反思环境本身的这种能力。但是我们必须马上摆脱这种思想框架,因为我们由此发表的评论定将会使海德格尔勃然大怒,或是不屑一顾。以下是我们评论中的一个:工具与“破裂的”工具之间的二元对立完全不需要人类的参与,这种二元关系能够非常好地适用于只有无生命物体的世界。比方说,一个人遇到了那对众所周知的撞球。我们已经能看到,对于海德格尔来说,这两个球体无法简化至这种状态,即这个玩球者“遭遇”了它们。由于隐蔽在其最深真实的行动中,这两个球体只能部分地被观者对象化或是部分地揭示。这个没有问题。问题在于,假设这两个彼此碰撞的球体也不能将彼此对象化,就好像人类面对着一个世界,它深层的内部尚未被察觉,而无生命物体通过最轻微的接触便耗尽彼此的真实。球一可以是发亮又发烫的。而球二当然就是对这两点毫不敏感。但这球体的发亮也是以某种方式存在于光线中,光线划过发光球体的表面而被投射到宇宙中。而球体的热度对零散的冰块来说威力巨大,冰块一碰到球体便立刻融化。换句话说,就连无生命的物体也陷入某种“阐释学的循环”中。没有物体能完全吞没别的物体。那么,在人类感知和纯粹的物理原因之间是否有区别呢?当然是有的。但这种区别无法从海德格尔的本体论中找到。考虑到他只从人类的存在讲起的这个信念,他关于真实物体和物体与其它物体遭遇的方式这二者之间的反复的二元论变得包罗万象,已经超过了他所希望的样子。

我们对于海德格尔就讲到这里。由于这堂课的时间已过大半,不可避免我们对怀海德就只能仓促论述。不过,稍有弥补的是,我们前面关于海德格尔的阐述在很大程度上与怀海德的理论相一致。如前所述,海德格尔意图将他的“工具分析”限制在人类存在和它的冒险的范围内,而我又冒犯了海德格尔的这种意图,要将他的理论运用到更广泛的物体身上,那么怀海德就是公开地接纳了无生命的真实。作为宇宙一元理论的最新倡导者,他从来不羞于使用“思想”或“情感”这类词语来谈论一根棍子或是一根头发的内在生命。

不然,与海德格尔的二元论相同的理论也出现在怀海德的思想中。海德格尔用“现成之物”(Vorhandenes)来形容被客体化的物体,而怀海德用“永恒的客体”这一更为柏拉图式的说法来表述类似的概念。这两个术语之间有很多微妙的差别,从而有人可能会反对将这两个词直接彼此等同的做法。鉴于时间不够无法多做论述,我只能坚持这一观点,同时以次要的证据引证,在这两个很少被关联起来的本体论者之间其实存在着有力得多的联系。我指的是,他们的理论中都有很明显的趋势,将首要的哲学地位给予物体的整体网络,而不是彼此孤立的个体。当海德格尔坚持认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是“一个”工具,我们也必然会在怀海德那里看到对此的共鸣,即他关于“单一”合生的学说,所有实际的物体被一体地进行定义。在这两种观点中,没有任何物体与整个的物体系统相逆反。在每时每刻,每个物体都被彻底的利用。

这种学说的结果,或者这种学说的原因,就是海德格尔和怀海德二人,在谈到经典物质的持久性这个问题时,都持近乎偏执的态度。严肃的海德格尔贬低物质持久不变的看法,而脾气稍好的怀海德也明显地嘲笑那些认为物质能够在时间与空间中经受考验的观点。对于这两个人来说,最微小的变故或是最为异想天开的人类行动都会改变整个宇宙;最小的事件就会影响所有物体的关系体系。我们要注意怀海德对于灵魂永恒这一问题的不屑态度,这在信教的人中是很少见的。当从严格意义上说灵魂也无法从一个时刻持续到下一时刻,那究竟为什麽还要忧虑灵魂的永恒呢?除了他声称要在个体和整体之间保持适度的平衡,在此之外,他的作品中个体只有非常微弱的意义。客体仅仅是这整个合生系统的某一区域的随便的代称。它被剥夺了那种无法在此时此刻在这个世界系统被表达的东西:脱下了盔甲,卸除了防火墙,抛开了所有的私密。简而言之,它蒸发飘散进入一个无限的内部关联的王国。

这个20世纪的哲学学说中一直有一个阴魂不散的幽灵:即经典的物质理论。和亚里士多德一样,对莱布尼茨(Leibniz)来说,至少在原则上可以在世界中进行筛选,将物质与非物质分离开来。“物质”(substantia)是一种报酬,它被分派给某些特定实体,同时另外更多的实体却被拒之门外。这种情况以最为有趣的形式发生在莱布尼茨与阿诺德(Arnauld)有时颇为尖刻的通信中。莱布尼茨让我们想象两块钻石,一块属于当时的大公(Grand Duke),一块属于莫卧尔大帝(Great Mogul)。我们可以说这两块钻石是一对,但这一对不过是一个“理性之物”。把这两块钻石放在一起,就算把它们粘在一起,也不会使它们变为一个物质。因为,莱布尼茨说,如果两块钻石粘在一起就成为一个物质,那么一群鸟、一圈手拉手的人都能成为一个物质。他显然将这种看法视作是通过反证法得来的证明。但是我们需要记住,对于海德格尔和怀海德来说,一圈手拉手的人就如最坚硬的钻石和最纯粹的灵魂一样,是一个统一体。对他们来说,时间上的持久性从来都不是评判真实的有效标准。

在他们要将世界简化为一个不断移动的关系体系的这种共同趋势中,我们能看到这些20世纪的思想家都会犯的一个错误。我们做一个思考的实验,就能发现这些思想家所带来的困难。让我们假设,一块钚被遗弃在沙漠中,下面压着沙子,表面将阳光折射至远处,附近没有任何生物。从海德格尔学说最广泛的意义来说,这块人造的金属就是“待用状态”。它不仅仅是一堆原子,随后偶然地有了用处。它首先是一个合金元素,在这个世界中完成了一些行动,同时还有很过其它的行动尚未完成。虽然这块钚周围的沙子和干死的杂草无法体现它致命的放射性特点,但如果有任何生命体出现的话就会立刻被它杀死。简而言之,这个陌生的人造物质中还有一种额外的真实,它一点也不会被它目前偶然所处的关系和体系所消耗。

摆脱这种境地的简单方法就是在任何动物到来之前,解释这种放射性的状态,从而提醒注意这种“潜在可能性”。我们可以说这块钚“其实”并不致命,但是在一定的条件下会有这种潜在的可能。这种方式的弱点在于(并且面对这种方式的著名的经典谱系,我觉得我似乎是如履薄冰),这种潜在性的说法使我们偷偷地避开了一个难题,即这种致命性的“事实”是什么。从一种性质的潜在性这个角度来谈这种性质,就已经是从它的外部来谈论它,是将之对象化,而不是去明确它的本体论的状态。在这里,这种“致命性”的事实是什么?或者,换句话说,在这个例子中,什么是“潜在”致命的?是原子吗?还是某些更为陌生的东西?

1. 显然,这块金属在它目前所处的关系中,即在它与沙子、阳光和干死的杂草的这种关系中,是不可能具有潜在的致命性的。因为,从概念上来说,一旦我们将新的元素加入,这种关系体系也就不再是它自己。用怀海德的理论来说,“钚与阳光”和“钚与阳光与死猫”不是一样的合生系统。

2. 根据常识观念,这个例子中的事实就是这些钚原子的物理体,一种能够支持多种潜在关系的持久的基础。但是,如果我们哪怕是有一点儿同情海德格尔 / 怀海德的突破性的理论,我们就会知道这是站不住脚的。第一位的真实不是钚、沙子、死猫这些东西,而是这些具体物体的真实彼此之间互为定义而共同形成的整体。

这两种状态又互为矛盾。钚的真实既无法从世界的目前状态中找到,也无法从一个孤立的持久的超铀物质体中找到。钚这个客体既不是物质性的,也不是关系性的,也就是说,它既是非物质的,又是实在的,是一种尚未定义的状态。

(本文译自《走向思辨实在主义》一书第6章“客体导向哲学(1999)”,由Zero丛书出版社2010年出版)

翻译:高高

作者简介

格拉汉姆·哈曼(Graham Harman)是开罗美利坚大学杰出教授。他出版了11本著作,其中最著名的有《工具实体:海德格尔与客体形而上学》(2002)、《游击形而上学:现象学与物的工艺》(2005)、《解释海德格尔:从现象到物》、《网络的王子:布鲁诺·拉图尔与形而上学》(2009)、和《四重的客体》(2011)。2013年至今,他常居土耳其安卡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