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称为英雄的,并非以思想或强力称雄的人;而只是靠心灵而伟大的人。——罗曼•罗兰
给爷爷送行
“文革”初期,爸妈都关进单位里“集中”去了,我因没有人管,暂时寄住在大姑母家。姑父是商业学院的副院长,解放前曾捐助过地下共产党的活动,后来又为保护和宣传敦煌壁画出过不少钱。“文革”间,像这类复杂的人是逃不过挨整的。
一天,一大帮红卫兵来抄家,整个院子扔得乱七八糟,偏偏我爷爷前一天刚死,还躺在小房间里呢!我看见几个红卫兵一进去就开始大骂。就在这时,忽然看见爸爸从大门外进来了,见到这般乱糟糟的情景,他竟然一点不吃惊,却有着几分异样的神情。好多日子没见到他了,我一阵高兴,是来看我的吗?还是来看爷爷?他是怎么知道这儿也在抄家的呢?还没等我走过去,爸就被姑母带到爷爷躺着的房间去了。我在门外看见爸站在那高高的床前,伸出一只手,平平地放在爷爷胸口的那地方,眼睛里现出一种莫名的光亮。没两分钟就被边上的人吆喝着赶到一旁,紧接着,那群人很快地用单子将爷爷卷了起来,歪歪扭扭地兜着朝门外的卡车走去。我急忙追出去看,只见那些人悠了几下,那大布包就被高高地甩过卡车的栏杆,“咚”的一声掉进里边。周围挤满了嬉笑的人群,我正在因家里的事儿被人看热闹而紧张得发呆,听见爸在旁边小声说:“来,我们走。”我以为是要跟着卡车上哪儿去,就伸出手抓住车帮打算往上攀。爸敏捷地拉住我的胳膊,说:“不,我们去那边。”我便由他拉着朝背后的方向走开去。爸的语气和动作是那么平静,以至于让我相信:这没什么。但爸那不再说话的神情,让我也不敢再问大布包上哪儿去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死人,所以猜想人死了之后就是要这样拿去扔掉的吧。
爸爸和我就是这样给爷爷送行的。
我的爷爷,我爸爸的爸爸,一个好老头儿,我们家连他的骨灰都没能留下。但是,在故宫里存有几百件他捐献给国家的文物精品;在他的家乡柯桥,还留着他当年出资兴建的学校,一弯石桥下面淌过清澈的河流……
隐瞒
在爸爸被从社会主义学院拉回批斗的那天,我傻头傻脑地被院子里的大孩子叫着一同去美院,说是“今天有大活动”。还没跑到大门口,就望见了阵势:那儿已经挤满了人。我们还没凑到跟前,拥挤着的人群就闪到两旁空出了一条道。“嘿!快瞧嘿!”不知谁在喊。一队看不清脸的人被赶着走了过来,个个胸前晃动着大牌子,我看得吃惊!又一声:“快瞧,董希文嘿!”我惊了一大跳,很快地在队中寻找,先看见了李可染伯伯,紧接着就看见了爸爸。还是那件乳白色的短袖衫,黝黑的头发,胸前也有块大牌子!还没看清他的脸,就又被接上来的后背和脑勺挡住了。人群推搡着被夹在当中的这一队,拥到了操场中间,事先搭好的大台子上支着大条标语,那些我能认得出的伯伯们被一溜小跑地赶上了台。看见的这一切真吓得我要命,心怦怦直跳,生怕院里同来的人再指给我看“那是你爸”。趁着周围正在兴奋大叫的时候,我钻出人群,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了家。忍着阵阵要吐出来的感觉,我强迫自己要闭住嘴。但眼前不断闪过推搡的人群和透过人缝那些晃动的牌子。我努力想象着爸那没被看清的脸。当着这么多人成了这样子,他怕吗?他会怎么对我们说呢?我怎么对他说呢?告诉他我看见他挂着牌子被人推搡着走吗?刚才这一连串的事情是什么“活动”呢?还有,我怎么告诉妈妈这些事呢?耳边又响起那幸灾乐祸的嬉笑声:“瞧!董希文嘿!”恐惧和难堪使我的脑子乱成了一团,预感到更为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神经在等待中绷到了极限。
晚上,忽然有人敲门,紧接着是爸的声音,回来了!门打开后,我越过妈的肩膀看见爸,那原来的浓发变成了小平头,他以一种警惕的目光迅速地在妈妈和我们几个人的脸上扫了一圈,见没什么异样,立即又恢复了往常那平静的笑容,但是只有我看出了几分勉强。因为时间已经很晚,谁也没多谈什么,就都去睡觉了。我那绷紧的神经却一直不能放松。
夜里,我透过被窝的小缝看见爸那边一闪一闪地亮着红光,一座黑色的小山靠在床头上。我看见爸的脸微微向上抬着,他在想什么呢?我又听见了那刺耳的嬉笑声,感觉到那推搡的躁动。而此时的屋里却极为寂静,只有那一闪一闪的红光在提醒我什么,看着那像小山样的轮廓,我能想得出,爸此时的心情有多乱,有多苦,这样的难堪他是怎么忍受的呢?!
浓浓的烟味整整弥漫了一夜。
第二天怎样了,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爸没有和我说什么就离开了家。在以后的日子里,便开始了那个长达几年的“大活动”。在那些日子里,爸已经很少和家人见面了,但我和爸爸却如此默契:谁都没有提起过那天的经历。直到爸爸去世,我都没有告诉他,我曾清楚地看见他胸前挂着大牌子站在众目睽睽的批斗台上,更没有告诉他,我还看见过巨大的石膏像从他的头上砸下。
后来,妈妈为此一直不原谅我:“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们大家?你这个小孩子怎么会这样?!”我自己明白:这本事是从爸那儿学来的,他一个人默默地吞下这一切,为的是不让我们为他难过,而我只能用这样的隐瞒来与他分担。
珍爱生命
死神的魔影越来越近,一天天投下更为恐怖的刑罚。
爸爸因大面积的癌症转移,全身的剧痛折磨得他只剩下皮包骨了,充塞在肺部的毒菌迅速蔓延,正常的呼吸已经变成了奢望,食道的狭窄使得吞咽清水都感觉痛苦异常,尤其是那开始麻木的双腿,使我们越来越紧张。
眼看着爸一天天垮下去,妈妈和我们兄妹三人每一天每一秒都是在牵肠挂肚的煎熬中挨过的。所有的治疗办法都试过了,所有可能用的药也都用上了。医生终于毫不留情地通知我们:已经绝无希望了。看着医生那冷静麻木的脸,我幼小的心中充满了仇恨。然而哥哥们告诉我:是命运选择了我们。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我们?偏偏选择了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人!无论再说什么,我都想不明白。但是,有一点必须记住:我们大家都要忍住,不哭。是的,爸爸没有放弃希望,他一再对前去看他的人们说:“我准备同它做最后的抗争。”爸始终把癌症叫做“卑鄙的东西”或是“它”,因此爸始终保持着那份罕见的镇静与从容。既然爸不怕,我们更不该哭,不能让眼泪干扰他。想到这个,我似乎能够把握自己了。
我们想尽一切办法让爸爸能够少疼痛一点,尽可能帮他感到快乐一分。那些日子,我们几个人利用轮换着去医院,有稍许在家的空当,抓紧时间画些画拿去给爸爸看。沙贝画了一幅构图饱满,色彩热烈的苹果,果子个个结实膨胀,一派丰收的景象。沙雷画了一幅家旁边的护城河,幽深的堤岸,明静的水面像他的智慧一样。我画的是自己的像,成熟的脸庞,坚强的目光。我们几个把画拿到医院给爸看的那天,是一次难忘的快乐时光。画在爸的床脚靠住后,几个人慢慢稳稳地扶他撑坐起来。我小心地注视着爸的表情,当他面对着眼前那几幅画时,涣散的目光逐渐聚焦、发亮,最后在画面上凝住了!已经久久没有见过爸的这种专注和兴奋的神情了,他将头缓慢地移向每一幅画,一边尽力清晰地说:“好!好极了!”在那一刻,我们都明白了:这件事没有白做!
我们毫不气馁地做着一切。
爸爸愿意让我们帮他做四肢伸屈的活动,他那瘦弱的双腿在我的手中一上一下地挪动。爸说:“一定要每天坚持,才不会僵化。”然而事实毕竟在一天天恶化,爸爸的双腿开始瘫痪了。每个人心中都感到了那份恐惧,只有爸那不变的镇静与从容给我们以精神支撑。
一天,爸爸说:“今天,我想做一件事情,你们几个人扶我坐起来,我想用脚在地上踩一踩。”听话的几个人相互对看许久,几双眼睛全红了。
这是一个庄严的仪式,也是一个大工程。沙雷以他科学家的精确头脑设计好步骤,并负责调整角度,沙贝负责在后面用力撑住,我配合他们将爸爸的双腿一点一点向床下移动。在双腿瘫痪近两个月后,爸爸左右摇晃着在床边坐定,他的双脚由我的手托着慢慢碰到了地面。爸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那神情又一次凝住了。此时此刻透过这神情,我仿佛看到了他心中的那个召唤。妈妈迅速拉开窗帘,强烈的阳光照射在爸那“踩”在地上的双脚上面,也罩住了我流满泪水的脸。只听见爸颤抖的声音:“噢,真好啊!”
爸爸心灵中的这一丝快乐,也给我们带来了信心,时间就在希望与绝望的较量中闪过,我们分头再去寻找更大的希望。
一天,沙贝捉来了一条甲鱼,当他兴冲冲地将用网兜拎来的甲鱼指给爸看的时候,爸却把眼睛闭上了。他缓缓地说:“把这样一条甲鱼捉来吃,太残忍了。还是,把它放了吧,故宫前面,不是有条河吗?就把它,放到那里,让它自由自在地,活吧。”房间里一片寂静。
第二天,沙贝来到爸说的那条河边,当那甲鱼带着爸爸对生命的渴望跳进水中的一刹那,照相机拍下了这一瞬间。
很多年过去了,每当我经过那条河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向水面望去,在那里有一条我们的爸爸给予的生命。
很多年过去了,我们兄妹三人都秉承了爸爸的这一美德:人,应该懂得除了自己之外,还要珍爱其他的生命。
(原载蔡震主编《2001中国年度最佳传记文学》,漓江出版社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