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基本功、素描练习,为的是锻炼创造的手段,使手段为自己的艺术创造服务。造型基础是个手段,不要把手段当成目的。我们常说"师造化,夺天工”。要有一定的造型基础,就是要先“师造化”。“造化”可以说是自然,是客观存在。如何“夺”?“夺”的方法各有不同。首先我们要了解天工,就是我们要深入向造化学习,也就是先要"师"而后才能"夺"。我们对自然不会是百分之百的认识,但是我们要争取多认识一些,尽可能认识得深入一些。比如我们认识了百分之九十,而在用的时候,就是在造型的过程中,也许只用上百分之三十,或者百分之五十,或者更多一些。也就是在创造过程中必然会体现出自己的要求。所以我说:“在人生观方面,在思想境界上应当"无我",而在艺术表现上,在艺术境界上,要"有我"。我们谈艺术中"有我",不是象西方现代派那样,连现实都没有了,连造化都没有了。我们所说的"有我’不是脱离现实,不是脱离群众。我们要拿自己的感受通过自己的艺术创造,也能使别人有所感受。“师造化”是严格的基本锻炼,掌握了这个手段,然后我们的创造才能进入"随心所欲,不逾矩",达到"有我"的艺术境界。过去曾经有过一段偏向,“师造化”始终是“师造化”,一直"师"到底,而不敢去"夺天工"。我们要拿“师造化”作为自己"夺天工"的动力。
一个有能力、有志气的艺术家,应该对于现实、对于造化很忠实地去研究它。应该做自然的儿子,但千万别做自然的孙子。为什么?你要自己从自然中拿来,而不要去从别人手中拿来,从别人手中拿来,就变成自然的孙子了,儿子的儿子嘛。我曾看到有人画了一张画,画里面什么古人都有了,什么老师都有了,就是没有自己的东西。画马要"师厩中之马",而不是摹别人的画马;画松要写千山万壑里千姿百态的松,而不是画古人已经归结出来的成法;人物画,不管是画古人或今人,都要求能形神兼备、生命流露,而不是概念的人物。我们记得不久前不但我们作画者头脑里存着概念化的人物形象,就连群众似乎也受了这个影响。今天看到同志们画的画,我感觉我们中国的人物画是有前途的,因为画中有自己的东西。所谓有自己的东西,并不是达到一定的程度就不动了。没有一种东西是不动的,必然在变。我们看"明四家",以吴小仙为例。吴小仙在成为吴小仙之前,比成为吴小仙之后的东西好的很多,这是我个人的看法。因为成为吴小仙之后,他定型了。艺术这东西不能定型。怎样才能不定型呢?就是要不断地、虚心地以造化为师,不断地在师法造化的过程中有新的发现,得到新的启发,使自己的艺术,从内容到形式都不断有新的境界,这才能避免定型。没有矛盾,没有变化,就会衰亡。虽然人还活着,可是艺术已经不活了。
齐白石七十多岁、近八十岁时还要衰年变法。他感到他那套东西不变就要僵,决定要改变。齐白石对青藤、石涛是很尊敬的,但他一定要有他自己。"四人帮"诬蔑他,但我们必须承认他是代表了一个历史时期,是有巨大贡献的。
我对古为今用的理解;要学古人如何以自然为师,而不是学古人如何表现它。我们可以从他的成果里得到很多营养,很多参考,很多借鉴。但借鉴仅仅是借鉴。借一面镜子照一照,还不是真正的自己。我理解古为今用,至少在艺术上应是如此。你说今天有没有接受洋的?我看我们的人物画无可否认是接受了洋的东西的。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国家的古老的文化象中国文化那样完整,从开始到现在从没有断过。之所以不断,是因为不断地有新东西融合进去,补充了新鲜血液。在世界上有些古代文明国家,由于有其它很多客观原因,文化中断了,我们之所以不断,是因为不断容纳外来的东西,但外来的东西吸取来之后,经过消化变成自己的东西。如鲁迅所说的牛吃了草,变成自己的乳,如果它吃的是青草,出来的还是青草,那是没有用的。
人物画在近几十年,有很大变化。这个变化从什么时候开始?至少是从本世纪初开始的。中国人物画传统很早,但到了宋之后,人物画 逐渐衰落。今天所能看到的最早的人物画,恐怕要算"御龙"帛画,画在丝织物上,这是1972年长沙出土的,论时代,要比郭老称为《凤夔之战》的帛画还要早。帛画已经变得很暗,几乎难于辨认,但经过摄影技术的处理,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当公元前五世纪时,中国画刻划人物所用的线条早已达到高度纯熟,人物面部勾划、衣冠、云气腾飞,都是用线处理的,画得如此生动。就现掌握的材料来说,此后是有一段空白的(将来可能还会发现新的材料),可是这段空白被始皇陵的陶俑所填补。这数量惊人的巨型陶俑能达到那样杰出的造型水平,不会没有好的人物画。正如希腊的雕刻一样,希腊的雕刻早在公元前四世纪前后就发展到高峰,但却未看到同时期的希腊绘画,我想也会有过与当时雕刻有相应水平的绘画存在,这从希腊瓶画上的线勾人物可以看出来。罗马继承希腊的文化艺术,只是在彭拜和海尔古拉努的古壁画发掘出来之后,罗马时代精湛的绘画才被世人认识。我们很早就看到的汉代画像石,其人物的造型、线的韵律,及整个画面结构都达到相当高的水平。马王堆出土的棺椁上的多彩漆画,幻变无穷的云端上栖攀着非人非兽的灵怪,画得神变不测,非常生动,也能说明人物画的发展水平。在辑安的通沟发现的墓葬壁画,其衣冠服制相当于晋代。好大王碑的字体更是魏碑的书法风格,这都可以看出与中原文化是一个系统。通沟壁画非常精致,比河西走廊东晋时西凉的墓葬壁画水平要高得多,可见同时期的绘画,其水平因地而异,因人而异。
中国人物画发展到唐,有不少著名人物画家,多是画壁画的。建筑物垮了,他们的画也就完了,所以有很多宝贵真迹今天已不能见到。他们的传统一直传到宋、元、明,所谓"吴家样"。宋人的壁画人物是"吴家样",到明还是"吴家样"。法海寺的壁画是明代的,毗卢寺的壁画主要是明代的,永乐宫是元代的,前后沿袭都是一个系统。可惜的是没有发展,一代接一代,徒弟跟师傅,一代传一代,到了清代的"吴家样"就不堪入目了。所以说任何一样东西,必须要发展,不发展就要衰亡。我并不是说中国人物画衰亡了,明、清也还有很好的肖像画家。
所谓"成教化,助人伦",可见绘画在先秦主要是为当时的统治阶级的政治和教育服务的;其中也有神话题材。汉画也是这样。当然也反映当时的生活。后来的壁画以宗教题材为主。发展也时有起伏的。如果拿高潮作样子,以"吴家样"为样板,也是不行的,因为艺术不能有拌板,有了样板,艺术就衰落。每人自己都要有雄心壮志,发挥自己的独创性,这不是脱离群众,脱离现实。即使有了自己的东西,自己也不要去树样板,否则就成了"尤而效之"了。
我的教学经验不多,有一条,我绝不把我的风格教给学生模仿。我有责任引导学生走他自己的道路,引导他“师造化”,面向生活,通向现实。
人物画在20年代之前,就提出了画的东西是否要和古人一样这个问题。徐悲鸿先生20年代在倡导革新方面是有重大贡献的,不能再和古人一样了。我举个例子:有人画了一张画,在澳门展销时很受欢迎,贴了七张红条子,展后再同样画六张,没有一张能超过第一张的。这可以说明,别说学别人了,模仿自己都不行。因为在创造过程中,脑子里是没有成见的,也就是没有条条框框的,这并不是说脑中是空的,脑中有个新的理想,为这个新的理想力求把自己的全部激情表现出来。假若自己模仿自己,就与创造不同了。所以不但学别人超不过,连学自己也超不过。
中国绘画有个很大的特点,就是有音乐性。就拿音乐来说,一个演奏家、指挥家,他一辈子不知要重复多少遍同样的乐曲,可是他每次指挥、演奏,都有一次新的激情。中国画同样的或相似的题材,在重复作画时,必须靠它当创作来画。
一个事物不发展就要衰亡。画今天的人物形象,每画一个人物,都要有新的创造。生活是艺术的源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每次都可发现新的东西。所以是源而不是流。人物画不能规定必须是怎样的,那又走到样板上去了。前些年美术教学中有这样一个毛病;就是只要求同学用同样的方法,而不是要求同学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去感受。“师造化”的基本功,是有共同原则的,但掌握共同原则的同时,要锻炼用自己的眼、自己的感情来画,就避免了千人一面。
关于明代的陈老莲,我认为有他的优点。在他那个历史时期,他掌握的表现自然的手怯,他所要表现的人物形象,他所要夸张的东西,他有他的"我"。尽管我们有很多人喜欢陈老莲,但也应当有自己的"我",而不能只有他的"我"。所以陈老莲有陈老莲的特点,不能用陈老莲的特点画今天的生活。任伯年从他的老师学过陈老莲,但他擅作肖像画,这是从写生中来的。而倪墨畊 不从生活中学,所以他跳不出他老师任伯年。我们生活在今天,有现代生活的条件,这就必然要产生自己的今天的特点。
形象可以夸张。为什么要夸张,要夸张什么,达到什么目的,夸张是艺术的美德,没有夸张就没有艺术。有人常说画得跟照像一样,这说法不一定恰当。用同样的相机,不同的人照出的照片不一样,不能互相代替,因其中有主观的东西。没有一件艺术品没有主观的东西。我们不能随便用"像照片"这个词。
明代的工艺品造型我们认为浑厚简练可爱。乾隆以后的工艺品就繁琐了。也有人认为好,因为“玲珑剔透”、“逼真”,但艺术品做到这一步是不是就一定好呢?值得研究。我以为艺术品的好,应是完整的、能通过简练的形象充分表现内容,用最简练的语言表达最充分的感情。中国美术的优秀传统特点在于简练中充分传出神韵,笔墨少而意境充分。充分不等于繁琐,简练不是简单。无限制地加工并不就是好。特种手工艺品从乾隆开始,乾隆吸收外国传教士来朝作宫,而这时正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衰落时期,所谓巴洛可艺术,从简练走向繁琐,传教士把这种繁琐的东西带进了宫廷。皇帝也不是高明的艺术鉴赏家,误把它当成好东西了。今天称"特种"以区别于其它手工艺,实质上是当时的宫廷艺术传统。当然这也是一朵花,但我们需要更多种多样的,以满足各有所好。据说有些东西高价能出口,但商品价值不等于艺术价值。买的人也有艺术鉴赏力的问题。中国有好的传统,也有差的传统。明清的山水、人物,比如浙派、“四王”,他们就是学老师,使山水、人物画衰落。直到本世纪初,20、30年代才开始重视到要改变这种现象,有抱负的艺术家开始大声疾呼要求艺术革新,但也不是没有遇到阻力的。艺术运动不是某一个人能完成的,也不是几年能达到而要经过好几代,才能走上康庄大道。徐悲鸿先生是这个运动的先驱者,他的历史功绩是不可磨灭的。可惜他盛年逝世,但他的艺术立论、实践的影响将是深远的。在基础教学上,近十几年确有教条主义的偏向,但就整个复兴运动来讲,总的发展方向是向上的,而且前途是无量的。
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究竟怎样用,怎样吸收,吸收什么,不能要求大家一样。在教学上,应注意引导、指点,但不要扶着同学走路,避免让学生模仿老师。有人教孩子走路,用带子拉着,一松手孩子就摔筋斗,而让孩子自己摸着、扶着走,他逐渐总会自己走路的。
在不久前,我有机会同在北京的少数几位同志交谈过关于作画的问题。今天,我感到非常愉快,又能同从各地来京的人物画家谈画,不可免地,所谈的内容会有重复。但让我来谈"人物画",就成了班门弄斧了。算一抒己见吧,说一点个人的感想,讲错了,希望同志们指正。
——载自《美术》1980年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