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又到一年初夏，2025年中央美术学院以“逐光而行”为题，奏响了新一年毕业展的序章。观众置身于今年丰富多样的创作现场，可以看到有一些央美青年学子选择用行为爆发内心的冲动，有些选择与空间互动构建其视觉张力，有些则以传统为养分，由传统中生长出更具当代意识的创作面貌，而更多的青年创作者，则越来越注重向自己周遭的生活取材，试图捕捉情感、经验与思考的多重真实......
在这些个案中，个体经验与外部世界、新旧媒介之间、虚拟生活与现实生活之间的碰撞，屡屡激发出不一定完美但却新鲜的创造力。如毕业季主视觉中，一颗符号化的苹果，正是在光的照射下，被勾勒出不断变幻的形态。而相信”光“的央美学子们，追随他们内心的光芒，用几年磨一剑的毕业创作呈现着他们对”艺术是什么“的初步探索。来到本科毕业展阶段，艺讯网毕业季专题“相信‘光’的央美毕业生们”，持续以更微观、深入的视角切入，邀请毕业生畅谈他们的创作故事，通过这些坦诚生动的讲述，分享和传递青年人心里的“光”。
《毛病》
实验艺术与科技艺术学院-王博
Q: 《毛病》的灵感据说来自亲身经历，怎么会想到由此出发创作你的毕业作品？
王博：我一直觉得自己挺健康的。平时很少生病，连感冒都很少有。转折发生在2021年8月15日，正值疫情期间。一次突发的心动过速将我送进了抢救室。尽管做了详尽的心脏检查，病因却未能明确。医生认为可能存在潜在的健康问题，综合因素诱发了这次状况，建议去大城市进一步排查。同时这次经历对我造成了巨大的精神与心理冲击。此后，我时常莫名心慌、恐惧，最终被确诊为“惊恐障碍”。医生分析，这很可能是那次抢救带来的强烈刺激所引发的应激障碍后遗症。
《毛病》，艺术类型：装置影像，尺寸：200cm×300cm×350cm，材料：布面喷绘清单 铁皮文档柜 亚克力药柜 电视 笔记本 中药 西药 小型辅助治疗药具，视频：《毛病》5′46″，2025年6月
《毛病》视频截图
这段经历第一次让我深刻意识到：我或许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健康。我开始不断反思：究竟什么是健康？我的身体潜藏着哪些未被察觉的“毛病”？是否需要介入治疗？同时，我也反复质疑自己：我真的了解自己的身体吗？我对身体的认知、感受和经验，是否存在误区？我该如何与自己的身体相处？
所以我想创作一次契机，重新认知自己的身体。
Q: 作品除了包括就诊记录、药品等现成品，还包括哪几个部分？它们共同构造出了一个怎样表达场景与表达意图？
王博：《毛病》这件作品一共由四部分组成，一份就诊信息统计清单的文件，一个病历柜，一个药柜，以及一段创作记录视频。留言簿是后来加上的。现已成为作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就诊信息统计清单（墙面巨幅表格）： 这份高达3.5米的清单，详尽统计了我所有的关键就诊信息。其高度设计刻意制造了阅读障碍——观众既难以看清最上方的信息，也鲜少俯身细读底部内容。我不希望观众陷入具体检查项目的细节，而是通过这种“上下不及”的体验，传达一种感受：只要愿意，针对身体的检查可以无穷无尽。
《毛病》展览现场
个人病历柜（43份病历）： 这个由我仿照医院病历车改装的柜子，收纳了43份病历文档。它们不仅包含原始就诊信息，还记录了我的研究笔记、学习心得以及在就诊过程中的思考与质疑。远观如一座高塔，堆叠着我身体认知的无数切片。观众可以随意抽拉、翻阅任何一份病历，如同窥探我身体的私密“病史”。它又像一面镜子，折射出我对自身认知不断重构的过程。
《毛病》展览现场
个人药柜（亚克力材质）： 创作初衷是进行一次“极致”的身体探究，试图穷尽所有潜在问题。未曾预料的是，当就诊涉及约20个科室时，积累的药品数量已相当可观，这堆药瞬间震撼了我。我这时才意识到，药可能是我作品重要的一部分。——治疗难道不也是认识身体的一种方式吗？当可选择的治疗手段多到令人眼花缭乱时，甚至会对治疗本身产生怀疑。在展示上，我突破常规药柜的视觉经验，设计了一个可四面观看的红色透明柜体，使其远看宛如一座纪念碑。恰恰对应的是我对身体认识的缺失，但这个药柜又真的本应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吗？
视频（循环播放纪录片）： 由于医院严格禁止拍摄，尽管尝试沟通，仍未能获取太多就诊过程素材。因此，视频侧重呈现我的创作动机、过程，以及在就诊中的感受、想法和质疑。
整个作品营造的场景如同一间档案室，一座身体与药物的博物馆，更是一个构建身体认知的实验室。观众翻阅病历的“窥视感”，踮脚也看不清的清单，面对药柜发出的疑问“一个人真需要吃这么多药吗？”，共同构成了作品的沉浸式体验。
《毛病》展览现场
Q: 一共去了多少次医院，做过多少项检查？对每个人来说看病都不是很容易的经历，以此为创作似乎更叠加了新的挑战，如何将这一过程转换为艺术创作？之中面对和克服了哪些困难？
王博：我辗转了4家医院，共看了43个门诊。具体就诊次数没有统计过——初诊开检查、复诊看结果是常态，且一次挂号通常只看一个病，再看就需要再次挂号。最忙时一天看了3个门诊。检查总计211项，我的统计原则是以身体的各项数据为计算单位，且为收费项目，不包括中医体格检查，四诊检测和营养评估等免费项目。诊断结果粗略统计达190项，包括检查化验的异常指标和包括中西诊断疾病名称，有些疾病的名字一样，但中西医的解释完全不同，也有相反的情况，病理相同，名字不同。所以我都保留了下来。我第一次统计完这个数据我也震惊了。
《毛病》视频截图
创作时，我较少纠结“是否算艺术。我觉得艺术本身并非目的。只要一件事有价值且值得做，我就会去做，认真的做到极致。只有当“艺术”是表达某事的唯一或最佳出口时，我才会考虑它。人人都可创作艺术，但有些事或许只有艺术家才会去做。
病历文档封面（部分展示）
整个创作最难的不是日程的错综复杂，也不是连续几天抽了二十几管血，而是“没病找病”的过程。在就诊的40多个门诊中，许多科室的职能、检查项目我起初并不熟悉，我不得不在就诊前主动研究，并对照自己有没有符合的的症状，对应的疾病名称是啥，可以做哪些检查，有哪些治疗方式，还可以挂什么科室等等。以便于第二天能和医生很好的沟通，同时确保自己不会忽略某些潜在疾病，检查和治疗方式，就是有一种没病找病的感觉。比如“眼干口干皮肤干”可能需要到风湿科排查有没有干燥综合征？中医，西医和心理医院的神经内科有哪些区别，需不需要都挂。有些心理量表开不了，自己上网找量表增检。我本以为医生会帮我找这些毛病，并不是，而是需要自己主动去找。这真的是一项很难的工作。
Q: 为什么选择“毛病”这个词作为作品名？它和你整个创作的核心有什么关联？作品又如何传达出你对身体、疾病、生命乃至现实的思考？
王博：选“毛病”这个词，确实是经过很多考虑的，它本身就有种很微妙的双关性。一方面，我们日常口语里总说“你有毛病啊？”，带着点调侃甚至指责，意思是“你有问题”。但另一方面，在传统相马术里，“毛病”原意是指观察马匹毛发的状态来判断它的健康，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甚至有点直觉性的健康评估方式——在仪器检测不到深层问题时，外在的细微变化可能就是最早的预警信号。（例如脱发，脱发可能不仅仅是影响形象这么简单，它背后可能映射着身体长期以来的很多问题。）
这恰恰和我整个项目的核心扣上了。我做的，本质上就是一种现代版的、近乎偏执的“相马”——只不过对象是我自己。我用现代医学极其精密的检查手段，试图去捕捉身体里那些潜在的、尚未被确诊的、或者仅仅处于“亚健康”状态的“病”。所以，“毛病”既点出了我这种行为在别人看来有点“没病找病”的荒诞感，也隐喻了我想通过最细微的检查去重新认知自己身体的出发点。
药柜平面集合展示
作品本身就是这场认知实验的物化，43份病历、211项检查，3.5米高的就诊清单造成的“上下不及”的阅读障碍，无不引人深思，当检查技术可以无限细分人体时，"健康"是否变成了永远无法抵达的幻象。而那座如纪念碑般庄严的红色透明药柜，所“纪念”的却是“未发生的治疗”。这种对治疗行为的悬置态度，尖锐地质问：治疗本身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这些药真是身体所需，以及当身体信任崩塌，面对无数潜在的“毛病”，我们究竟该如何与自己的身体共处？
Q: 《毛病》似乎激起了观众某种强烈的共鸣，尤其现场留言簿里的留言，也成为作品的一部分，有哪些让你印象深刻的反馈？
王博：我一般会等快闭馆的时候去细细阅读，看看大家今天又写了什么，读着读着有时会莫名的感动，我很想给留言的观众回复，但很多观众一般都是来一次，我的回复本人可能也看不到。我一直在想用什么给大家回复呢！
“能对艺术坦诚到这个程度 真的很了不起”---这句话一下击中了我，谢谢
“伟大的作品”---谢谢二位的谬赞，但确实是我的追求。
“当医学发展到一定程度 人类就没有了‘健康’的定义“---精辟的见解
每天都不断有新的留言
Q: 本届毕业季主题是“逐光而行”，支持你坚持学习与创作的“光”或许是什么？
王博：每次看到“逐光而行”这个毕业季主题，我总会想起自己之前的一件作品《夸父逐日的第三种阐述》。出于对“夸父逐日”贬义解读的不满，我曾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的荒漠中，重新追逐了一天的太阳，以此追问夸父为何逐日，以及今日的“夸父逐日”又有何意义。
作为当代曾在酒泉戈壁追逐过太阳的人，我理解的“光”，根植于人类本能中对未知的渴望。砂砾灼热、风声呼啸，那一刻我理解了夸父：他追逐的不仅是遥远的太阳，更是对“不可抵达”的无限探索。这种探索，正是存在的“光”，丈量着自身与永恒的距离。今日的夸父，仍在每一个向未来冲锋者的体内燃烧。
编 | 艺讯网
图文资料由艺术家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