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陈淑霞的近作,眼睛和身体都如同潜入夏日浅海。更有一种愿望,在仲夏夜市声远去之际,登上高楼顶层,看远处闪烁明灭的灯光,任清风从裸露的肩头吹过,漫无边际地想起从前的日子和在某个城市的角落久未联系的少年挈友。
这是陈淑霞近作给我的整体印象。平淡的生活,熟悉的景物,因为持续的观察和不懈地描绘,竟然有一种异样的陌生。陈淑霞曾经在云南陌生的天空下,看到了某种熟悉和可靠,她将其称之为“虚幻从容地转化为真实”,而我从她的作品中看到的却是对真实的感悟与超越。
在虚实两境之间,陈淑霞获得了一种不即不离、不舍不弃的平衡,她称之为抵御无奈的选择,其实那是她温文尔雅的外表下一种执著的个性使然。在陈淑霞看来,生活中的感人至深之处,对他人可能是具体的人和事,对自己却可能是自然和天空。大部分人不是苟且生活就是批判现实,逃避和责任纠缠得人心神难定。而陈淑霞在画布上对纯真明丽的追求,不过就是一种艺术对生活的平衡。
对待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基本准则。陈淑霞的准则是以“平和”之心对待生活中的一切。这条准则体现在她的艺术创作中,就是贴近自然又超越自然。由此,陈淑霞的艺术没有声嘶力竭的呐喊,也没有冷漠无情的写实,她的个性与自我就在“山色空蒙有无中”,让人体会到她画面上所洋溢的优雅与从容。
英国哲学家波普尔认为贝多芬的音乐是一种表现自我的工具,他的作品生动地体现了他的信仰、希望、神秘的梦和绝望的英勇斗争,而巴赫的音乐却极力“客观地”表现上帝的荣耀和精神,巴赫在其作品中极力忘记自我。陈淑霞在作品中并不张扬自我,但却处处流露出她对生活的希望、梦想以及对美好人生的依恋。如果说女性艺术家多以直觉和感性而见长,那么陈淑霞也是如此,她只热爱一个小小的观念,即一个人能够成为他所真心愿望的那样。
陈淑霞画中的果实与女性人物其实都是貌异神合的,即作为生命的此在,联结着无数的过去与未来,共同孕育着某种未知的无限。陈淑霞画中反复描绘的果实与女孩,以并存的方式表达了一种连续的时光,在生命的某一刻,这些果实与女孩都成为生命的不同表情,凝聚在她的画布上。苹果成为女孩的肖像,少女即是生命的果实,无限的过去到此成为归宿,无限的未来也以此作为起点。
如果据此将陈淑霞视为一个像高更那样对人类的处境具有深刻反思的人,那又是对她的误读。陈淑霞不是一个长于反思的人,她恰恰是一位无思的女性。“反思”是人对于自己从何而来与向何而去的反复思考,而“无思”则是竭尽全力淡忘对于人生进与出的问题。将我们对人生具体问题的疑问,移入陈淑霞的画中试图求得答案,就如同将一桶水倒入大海,或是陈淑霞画中所描绘的那样,一个孩子跳入碧波不兴的湖水。我看陈淑霞画中的人物,无论是水中濯足的少女,还是独钓秋水的都市白领,都具有某些意味深长的象征意义,其本意则是让人放下“我执”,归于平淡天真。如果说,这可以算做陈淑霞的独创,那么她的艺术创作的最有趣的特征就是“独创出于无意”。一如中国古代那些独具禅心的水墨大师,追求纯正清净的心境,获得灵性的解脱,并不把技法放在首位,而是通过绘画进入内心的修炼,对于这样的艺术家,自然不可以技法而论。
陈淑霞看重生活。这是因为生活中的丰富多变,牵动着她的感情,有时是一闪念的意识调频,人的角色轻易就变了,这真的很有意思。在陈淑霞看来,“绘画” 和“活着”是一对近义词,有时界限分明,有时含混不清。
德国哲学家克尔凯郭尔有一个深信不疑的想法,即一个人切不可向人直抒心臆,而应像苏格拉底那样以间接的方式提出他的观点,以使那些听他演讲的人,不致于成为他的感召力的牺牲品,而是在他的促动下独立地进行思考。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做出自由的选择。
陈淑霞从不试图在自己的作品中教导人或诱惑人,读她的画不需要先运气养神准备接受教育或被感动,你只需要静静地观看就行。在她的画中,有孤独的苹果、流失的记忆、杯中的春色、镜中的容颜。所有这些,都像她画中负载着静物的桌子一样,如同生命长河中的小船,在时空中飘浮。你静下心来慢慢地看,就像返回原路,顺着陈淑霞的心路走进去,你会觉得,世界竟是这样的平静无华,又是那样的有滋有味。
还是克尔凯郭尔,在他的日记里写道:“每一个人天生有一颗质朴性的种子。破坏你的质朴性,便极有可能在此世获得进展,有可能功成圆满——但是永恒性将和你无缘,追随你的质朴性,在人间你将遭遇风浪,但你会被永恒性接纳。” 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走这条道路——跨过叹息之桥进入永恒。
“质朴”,在如今这个追求奢华的社会中,却已经成为了稀缺的人性资源。陈淑霞在她平静的观察与无言的描绘中传达了绘画对于我们的生存的意义,她画中的苹果不是我们视觉愉悦意义上的生活满意度的广告,而是画家对生活的理解。
今天,在幻觉影像充斥的时代,绘画还能描绘什么?塞尚告诉我们,他所关心的并不是苹果本身,而是对苹果的理解和感受。或许电影或电视更接近大多数人的感觉,他们认为生活就是由别人通过显像管传递过来的活动画面。而绘画至今已有上万年的历史,今后肯定还会延续下去,它的生命力就是埋藏在画家心头的那种强烈的表达愿望。
环顾当代画坛,仰慕虚名者众,潜心修习者寡。使我惊异的是许多自视为“当代”、“前卫”的画家对我们眼前的大千世界竟然毫无兴趣,他们专注于若干种为市场追捧的风格化图式,批量化复制生产而乐此不疲。而学院派的绘画,由于视点的固定与僵化,虽然强调了眼见之实与形式之美,却限制了心灵在时空中流动的能力。
近年来陈淑霞远离了时尚,有意无意地错过了众人关注的中心和主题,但这却给了她机会更深地潜入艺术的原色。幻想中的倘佯和现实中的停滞,使她伴随着痛苦和欢乐,直觉地感受了生活和艺术的亲近,慢慢地形成了她对周围事物的敏感观察、思维和表达。她喜欢想些高兴的事,从生活中获取灵感来体会生命的含义,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断也因此而联系起来,走进她的画面。她在绚丽的色彩中寻找灰色,在灰色中寻找生机,这生机是她经历了平凡的生活又忘却了辛劳之后得到的。陈淑霞自信地将生活的真实和艺术的享受融为一体,作为一种心情的吐露,“一种对这个世界的不动声色的观察方式,一种现实与个人幻想纠缠着的诗意与情趣。”它源于陈淑霞对生活平淡持久的爱,成为陈淑霞特有的感情表达方式,不附带任何条件地贯穿在她的艺术创作过程中。
对于陈淑霞来说,生活永远是一幅在前面的风景,随着时光的流逝,童年时心中的风景已经越来越远,但是眼前的风景却越来越真切。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认为:“某物并非由于它是被看之物,我们才能看见它,恰恰相反,正是由于我们去看它,它才成为被看之物。”无论是自然的风景,还是人文风景,都要转化为画家心中的风景,才能获得艺术的活力。陈淑霞画中的苹果山楂、湖光山色、青春少女,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静物、风景与人物,而都是生命过程中的不同风景,它们交织在一起,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对其习以为常,很少去思考其中隐而不露的存在的奥秘。而陈淑霞将它们重新组织后再现于我们的眼前,使我们在不期而遇之际,对之加以关注和思索。近年来,陈淑霞的作品从室内转向室外,更多地关注自然与人的和谐生存,呈现出一种东方的自然观,从她的画中可以看出对古典山水画的图式借鉴及泛舟江湖的意境表达。她以平淡无华而又意味隽永的画面敞开物性,引领我们领悟存在。时光流逝,不废江河,对于追着风景往前走的陈淑霞来说,虽然只看到搁浅的横船,已无水中的倒影,但她还要前行,去寻找心目中搁置已久的如画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