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68岁的泰瑞•法瑞是英国顶尖建筑设计师。他的第一个从业作品是地下通道的通风口。第二个作品是幼儿园。第三个作品是为伦敦早间电视节目TV-am设计的办公楼,茶杯形状的屋顶上顶着一个巨大的奶黄色的椭圆,那象征着一枚已经剥开一半的鸡蛋——泰瑞•法瑞用这个办法告诉人们TV-am专门播放早间节目。这个屋顶为泰瑞•法瑞赢得了后现代建筑师的名声。
然而真正让他从寂寂无名的建筑师变成大师的,还是不久之后,他为英国国防部军情六处设计的办公大楼。《黄金眼》、《择日而死》等多部邦德电影都在这栋戏仿巴比伦神殿式的建筑前取景。
1978年,因为泰瑞•法瑞在建筑方面的成就,英国女王向他授予帝国勋章。1996年,军情六处的办公大楼竣工之后,泰瑞•法瑞被授予最高级巴斯爵士勋章,2001年正式封爵。
泰瑞•法瑞的作品遍布英国、香港、里斯本、印度,小到节能、少占地的“资本主义”新农村,大到国家公园的总体规划。
在中国,泰瑞•法瑞设计了中国南北铁路大动脉的起点和终点——北京南站和广州新站。在本埠新闻中,这两个车站都以“亚洲最大”、“亚洲第一”自诩。
记者:中国南北交通大动脉的起点和终点都是你设计的,在设计这两个车站之前你到过中国的哪些火车站?
泰瑞•法瑞:老北京站和老广州站,还有香港的很多火车站。在中国造访火车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距离太远,火车太慢,我通常坐飞机。
记者:广州火车站和北京火车站给你留下什么印象?
泰瑞•法瑞:对现代的出行者来说,它们规模太小。太慢,太不方便了。旅客的规模越来越大,但这些车站还是老样子。
记者:你知道“春运”吗?
泰瑞•法瑞:我在香港设计过一个边境火车站。我知道节日的时候很多想回家的人会涌向这个车站,客流量也许是平日的四五倍乃至十倍。
记者:去年广州站在春运期间有50万滞留的旅客,您设计的车站会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泰瑞•法瑞:广州站非常小,非常老。而我设计的新广州站和新北京南站将成为中国乃至亚洲最大的火车站。也许它们还应该再大点。但什么东西都得有个边。我们不能为了一周(指春运高峰)的客流量造一个火车站。它得够大,但是不能在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显得过大,大而不当。我知道,中国的春运对于火车站来说是个难题。但是所有的车站都有自己的难题。在英国我设计过一个火车站,这个火车站的旁边有个足球场,冬天里头每两个礼拜,大批的旅客涌向这个车站。但是我不能为一年里头的这十几天专门设计一座车站。
记者:是啊。中国火车站跟欧洲火车站的一个不同之处就是平均客流量和峰值会有很大差距,您将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同时又不造成建筑体量上的浪费?
泰瑞•法瑞:你得知道,新一代火车站跟老一代火车站有很大不同。比如,站台更大更宽,有电梯、有行李传送带,电梯、楼梯比以前更宽敞……新一代火车站更像机场。它是一个巨大的交通枢纽,它会集成各种各样的换乘方式,公交车站、地铁、出租车站……出租车的停靠地点将被安排得很合理,能迅速疏导客流,不像现在的广州火车站,简直就是一片混乱。总而言之,我觉得现代火车站与中国常见的火车站相比,上了一个档次。但谁知道呢,中国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人要同时涌向一个火车站。再加上奥运会。奥运会对北京现存的交通基础设施将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但是,你不能仅仅为了奥运会而改变整个城市的规划。奥运会毕竟是四五十年才有一次的事,但像车站这样的大型公共建筑可是要长久地留在城市里的。顺便说一句,北京南站比奥林匹克运动中心大很多。英国最大的火车站是滑铁卢火车站,北京南站将是滑铁卢火车站的三倍。
记者:多种交通方式的快速换乘只是让旅客快速流动起来。但比如去年的春运,50万人在火车站走不了。没地方去。您想象过这样的场景在您设计的建筑物里发生吗?
泰瑞•法瑞:火车站和飞机场不一样。你到机场,如果航班被取消了,你就滞留在那了,你离城挺远,你只能留在机场。但如果你到了火车站,你的列车晚点或者不来了,你就在城市里头,你走出去就有电影院、旅馆、咖啡厅……我不认为人们会在火车站呆很长时间。
记者:但是去年,这样的事情还就是发生了,雪灾和春运赶到一起,铁路不通,但是人们都想回家过春节,于是便聚集在火车站不肯离开。
泰瑞•法瑞:我只能说北京南站和广州新站都非常非常大。事实上,拉人运人,让人快速流动起来是火车站要实现的重要功能,但不是惟一的功能。火车站还应该有城市特征和文化特征。像火车站这种大型公共建筑应该能传递某种出发或者到达的意味,应该有优雅合宜的外观和文化的意味。以往中国的一些火车站,尤其是香港的火车站往往只关心实用功能,业主只愿意在这方面花钱。这次北京南站和广州火车站也一样。业主从一开始就想要一个规模宏大、外观体面的建筑。但我认为,火车站其实是一个城市的礼堂,它在城市公共生活中的位置举足轻重。
北京南站的大厅是全玻璃结构。它是一个巨大的椭圆形车站。你不会在别的地方看到那样的车站。在北京南站,你可以看到火车进站,而别的地方看不到。一看到火车,你就知道你在火车站里。这就是它的独特之处。北京的问题就在于街道和商场都雷同,但是北京南站会让你耳目一新,它们有自己的面孔。要知道,特点造就建筑,而北京乃至中国的很多公共建筑都只像一个盒子。
而你坐着时速超过300公里的新型列车来到北京南站,它带给人的将是全新的旅行的感觉。而中国目前的列车不论款式、速度、舒适程度都是五十年以前的。从北京到上海、广州之间的距离足够跟空中航线的距离相比,所以如果想让人们选择列车出行,列车和车站的舒适程度、现代化程度都必须跟空中航线相比。所以,你们将拥有一流的乘客,而这些人将比较是空中出行更好还是铁路出行更好。
记者:对火车站用户的社会阶层,您做过调查吗?还是仅仅是感性认识?在中国,坐火车出行的以中下收入居多。
泰瑞•法瑞: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情况在发生变化。十年前中国的中等收入阶层和今天的中等收入阶层不同。有一次,我和我太太想坐火车去上海,每个人都说,那怎么行,火车人多、脏、拥挤,结果我们坐D字头去的,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回事。中国每天都在发生变化。今天的穷人可能是明天的中产阶级。我们今天早晨还在说这事。
记者:关于旅客的性质,业主方给过您数据吗?或者您所在的设计公司做过相关调查吗?
泰瑞•法瑞:10年前我来到北京,从宾馆窗户往外看,马路上到处都是自行车,现在哪还看得到什么自行车,私家车越来越多。富裕的人越来越多,航线的拥堵为火车提供了机遇。城市的发展,让在北京工作但是在北京之外居住成为可能。选择火车出行的人不再是从城市到乡村再到城市的长途旅行者。本地乘客将增加。真正经济状况不好的人将选择公交出行,而不是火车。其他的交通方式都存在。但是北京南和广州新都是为较长地理间隔的旅行设计的。
英国的火车一直在提升品质。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火车出行。因为飞机不可预料的因素太多,天气、航班取消、你不得不出城去搭飞机……我们不像中国,如果我们想去斯堪的纳维亚,我们只能坐飞机。而中国不存在这个问题。况且,中国的小汽车和污染太多了。人们在公路和汽车上花的钱太多了。
火车已经成为21世纪的出行方式。英国的火车是最古老的,我们的第一座火车站建于1830年代。火车诞生之初,它的乘客肯定是所谓高端人群,当小汽车和飞机出现以后,肯定是比较穷的人才坐火车,但现在,火车又成为时尚人士的出行之选。
记者:是旅客人数决定车站大小还是换乘线路决定车站大小?号称世界最大的纽约大都会车站的换乘线路比北京南站和广州新站多一倍,但是其面积却小于这两个车站。
泰瑞•法瑞:我不是铁路专家。我不知道为什么每个车站有那么多线路。
记者:那两个车站的面积多大是怎么决定的?
泰瑞•法瑞:那是根据站台的大小和数量决定的。你还得考虑火车并线的问题。
记者:火车站面积大小是您决定的还是业主决定的?
泰瑞•法瑞:是铁道部决定的。他们决定有多少个站台,多少条线路。
记者:您在讲座里评价北京的尺度不是人的尺度,是巨人的尺度。今天您自己也在北京设计了一个“巨无霸”车站。这是不是颇具反讽意味?
泰瑞•法瑞:北京有2000万人,中国有13亿人,这13亿中又有很多想往北京流动。你必须考虑这个规模。北京就是一个巨人。
记者:所以说,巨人的尺度其实没有什么可批评的,是我们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泰瑞•法瑞:那天我也没有批评。我只是说北京的尺度是“巨人的尺度”,而这是一种文化,一种心理,它反映了中国人怎么看待自己。这种看法由来已久——历史上的极权主义、统一的观念、13亿人说同一种语言、拥有同一个政体,这是所谓的巨人尺度。按照我的标准,天安门广场不是广场,是平原。欧洲的广场地方很小,各种各样可爱的小商店环绕周围,有绿地、有长椅、有鸽子、有看报纸的老人……
记者:可是以车站为例,似乎并不是中国人好大的心理使然而是现实的需要使然,就有这么多人,怎么办?
泰瑞•法瑞:不仅仅是实际需要,也有文化心理。建筑师不能时时做选择。“大”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紫禁城是大的,但是它是由很多部分组合而成的,每个部分本身并不大,但是这些构件不断地重复组合。
火车站有自己的基因,它必须有一个很大的大厅。你得说,火车站就得大。而中国人又认为大才更得体。
记者:如果不大的话,有别的办法容下那么多乘客吗?
泰瑞•法瑞:那得靠站台的管理来实现,一个火车站不是单向一条线,旅客可以从这趟车换那趟车。如果把不同线路的到港、停靠时间管理好,也许站台的数量和规模都能减小。顺便说,提到北京的建筑尺度之大,毕竟,这是你们的城市,这些建筑体现的是你们的品味。
记者:没错。但是以北京南站来说,它是您的作品。
泰瑞•法瑞:我是被选择的。
记者:您在讲座中提到,今年中国将建25个火车站,未来几年要建546个车站。我查了一下,好几个拟建的车站都采取了和北京南类似的结构:地上若干层+地下若干层,集各种交通方式的换乘于一身,为什么大家不约而同地采取这样的结构?
泰瑞•法瑞:这是火车站的DNA决定的。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