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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22年,邹跃进教授的博士论文《观念与艺术——论观念建构艺术的途径与方式》最终付梓出版,但斯人已逝,竟成遗作。
在接受艺讯网采访时,李军教授援引阿比·瓦尔堡“来世”(Nachleben)一词将邹跃进去世八年后出版著作视为是一种“精神的生产力”。他认为书籍和艺术作品一样有一个来世,就好比回声,声音发出去需要一个坚强的墙壁给出回应。所以他认为一本书的意义和价值,需要后人的回应,需要他们从书里面找到对其有意义的东西。如此,书的来世还会生长,这也是作者生命的另一种延续。同时,他相信未来邹跃进的精神也会继续生产。
2019年距离邹跃进离开我们已经过去八个年头,在4月9日先生冥诞之日,以专著形式出版的《观念与艺术》一书在中央美术学院图书馆报告厅举办发布会。这一天,邹跃进生前的老师、同事、亲人、朋友和学生[1]齐聚一堂,共同缅怀与先生相处的时光。
(一)
1958年,邹跃进出生于湖南隆回,12岁时被招入隆回县文工团登台表演。后因手臂受伤,开始跟当地老师学习美术,于此,他走上了一条与美术相伴的人生道路。1978年,邹跃进抓住高考的机会考入湖南省轻工业专科学校工艺美术专业学习,毕业后分配到湖南邵阳资江印刷厂做设计。湖南人骨子里好像天生有一股倔强,为了去到一个更大的艺术舞台,1982年邹跃进北上报考中央美院。可惜,到了北京他发现美院油画系这一年停招,也因此成全了我们后来所知的,作为艺术理论家身份的“邹跃进”。
从北京失落而归,邹跃进选择并顺利考取湖南师范大学美术系的大专。在这里,他不仅遇到了事业上的伙伴,更觅到了陪伴一生的伴侣——何畏。在发布会现场,何畏从生活细节入手,为我们分享了她身边的邹跃进。在她的回忆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一头扎进学术的严谨学者,同时也看到了一个生活中对妻子充满爱意呵护的普通男人形象。
邹跃进喜欢读书,画画之余,阅读是他最大的热爱。他广泛涉猎哲学、美学、文艺理论等书籍。因为对书籍的热爱,也给了他考取人文专业的勇气。历经几次曲折的考试后,1989年,邹跃进如愿考取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论系的硕士研究生,师从王宏建学习美术理论。“他生活上极为简单朴素,每天扑在书本上,如饥似渴地阅读、思考、求知、求悟、求解。”王宏建为《观念与艺术》一书写代序时,回忆起这名让他引以为傲的弟子,记忆犹新。硕士三年的学习,他一方面帮助导师在其主编的书籍中撰写“美术接受”理论部分;另一方面展开对“审美发生”理论的研究,出色地完成了硕士学位论文《论史前及原始造型艺术的审美发生》,也因此获得了留校任教的机会。
作为学者,邹跃进出版了著作《他者的眼光——当代艺术中的西方主义》(作家出版社,1996年);《通俗文化与艺术》(湖南美术出版社,2002年);《新中国美术史1949-2000》(湖南美术出版社,2002年);《艳俗艺术》(湖南美术出版社)(2003);《毛泽东时代美术1942-1976》(湖南美术出版社,2005);《艺术导论》(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观念与艺术》(湖南美术出版社,2019年)。此外,他参与策划并主编了《晴朗的天——1937-1949解放区木刻版画集》(湖南美术出版社,1998)与《春华秋实:1949-2009新中国版画集》(湖南美术出版社,2009),获得了多个图书奖项。李小山将邹跃进的学术之路总结为三点:第一,他是一个有独立思考和丰硕成果的知名学者;第二,同时他又是我国重要美术图书的策划者和出版人;第三,他既是一位好父亲、好丈夫,又是一位好老师、好朋友。他的概述是我们认识邹跃进的重要维度。
(二)
1997年,这位执着的湖南学人(王宏建语)邹跃进再次考学,目的是为了解决他在教学和研究过程中的一个发现,即生活到艺术、自然美到艺术美的中间环节“观念”。一边是教学,一边是研究。发布会上,葛玉君回忆起恩师时心怀敬佩,白天上课,他就让学生晚上八点半之后去找他。邹跃进的写作时间很紧,经常安排在下午和晚上。“他睡觉的条件是,每天觉得脑子转不动了时,他就合上眼,不想睁开的时候便上床睡觉。”[2]
“在人类历史中,文字和书写(如哲学、宗教、文学等)创造的观念是以怎样的途径和方式把一个与其相关的艺术流派和类型从无到有地建构出来的?”[3] 邹跃进认为,文字创造的观念不仅一直支配图像,而且还以它独有的方式建构起两者之间的联系。为了证明自己的这一观点,邹跃进选用中国古代文人画、中国现代革命美术和西方美术史中的古典主义三个流派作为论据支撑。历时五年,这篇贯穿其一生学术思想的博士论文最终完成。尽管他在自己的论文导论部分便对研究的对象作出解题,但是他将讨论的主体置于“观念”一词上的做法,被指为“观念先行”。这也导致了这篇博士学位论文长期以来被忽视。[4]
还是学生身份时,曹庆晖有幸参加邹跃进的硕博士论文答辩,发布会上他回忆:邹跃进在两次答辩过程中,并没有想象中的“顺利”,而这种“不顺利”的原因可以归结为——美术理论在美术史系的教学结构和科研结构当中所处的位置和基本状态。他脑海中回响着邹跃进硕士答辩时的多次重复:“我不知道大家听懂没有”,“我再讲一遍,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博士答辩时,邹跃进更为成熟,但是他依旧在重复强调:“我的意思是说……”“我的意思是说……”。曹庆晖认为在中国的学术生态当中,邹跃进正是触及了多数人没有触及和处理起来棘手的问题,在这一点上,邹跃进的病逝无疑给学术界带来了巨大的损失。闻及此,从事艺术理论研究的王浩深有同感,认认真真做理论,但是研究成果不一定被理解,或者是大家看似理解了实际上却是误解。
博士论文遭受的质疑并没有让这位勤奋的学者止步不前,正是以这篇论文为支撑,邹跃进对论文中使用的论据——“中国现代革命美术”展开深入研究。通过研究,他首次提出了“毛泽东时代美术”这一全新的学术概念,并且出版了《新中国美术史1949-2000》(湖南美术出版社,2002年)和《毛泽东时代美术1942-1976》(湖南美术出版社,2005)两部著作,为他的学术研究开辟了一片新的天地。2005,以“毛泽东时代美术文献展(1942-1976)”题的专题展在广东美术馆举办,紧接着又在红色革命圣地延安举办了“毛泽东时代美术(1942-1976)学术研讨会”。他组织的这一系列研究活动,“影响巨大而深远,为后人留下了长期的可持续的研究空间”。[5] 作为邹跃进这一段经历的合作参与者,新书发布会上,王璜生[6]直言自己从中感受到了邹跃进的学术判断力和学术高度,他称邹跃进是“一位有独立见解和内在精神力量的学者”。
从1992年留校任教到2011年的20年时间里,作为教师,他关心学生的成长,如今他培养的学生活跃在大学讲坛、研究和出版机构……于润生曾在邹老师的课程上接受最初的学术训练,他回忆自己曾在莫斯科留学时,因为假期短暂回国,得到邹老师的鼓励展开学术探索。在他心中,“邹老师始终是一个在学生学习和工作当中给予热情指导和帮助的形象。”作为一起共事多年的同事,远小近回忆邹跃进病症晚期时,仍在关心学生今后由谁接手指导。他甚至拖着病痛的身躯,全程参与自己最后一位研究生的毕业答辩。
(三)
在新书发布会后的研讨环节,诸位学者谈《观念与艺术》一书的学术意义。王宏建认为邹跃进书籍的正好为他提出的“毛泽东时代美术”这一概念做了理论支持,毛泽东时代美术之所以出现和成立,和特定的文艺观念有关,这也是观念如何建构艺术的一个佐证。邹跃进提出的理论是一个“不是太大但是非常有益的,被当代文艺理论界忽视的问题”,今天看来或许曲高和寡,认识其意义的人不是很多,充分认识其理论意义的人更少,但是王宏建相信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它的理论价值会更好地显现出来。
高岭认为邹跃进的“观念”与高名潞提出的“意派论”,都意在用中国人自己的方式建构中国艺术理论的核心价值,区别在于后者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概念,邹跃进则是赋予“观念”更多的内涵,所以他认为,对邹跃进“观念”一词的理解不能与一般的观念等闲视之。于润生认为在今天大家大谈特谈“图像转向”的语境下,回顾很多年前邹老师写下的著作别有一番意味。他看到了一个学者在虔诚认真的思考和写作当中所显示出来的宏大抱负以及独立性,他认为,邹老师博士论文的出版在当下学术热潮转向中显得尤为有价值。杨卫90年代初时与邹跃进结识并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作为朋友,他见证了邹跃进从湖南进入北京后的思想轨迹和发展脉络。他认为邹跃进对中国美术史的研究广度以及他对“观念”的研究深度,构成了他研究的独特性,因此也确立了他在中国艺术史研究和艺术理论研究的地位。
刘晋晋从自己擅长的视觉文化理论谈几点看法。他认为书中探讨的观念建构艺术的过程,切中了视觉文化理论中“关于社会文化对于视觉和图像的建构”这一核心概念。通过追溯视觉文化理论引入中国的时间,他指出邹跃进的理论早于国内艺术理论界自觉地研究视觉文化理论,所以他的研究是超前的。从这一点上,他又发现了邹跃进受到诺曼•布列逊视觉文化理论的影响。同时,他指出邹老师从理论的宏观层面探讨对观念如何建构艺术给了他很大的启发。因为视觉文化往往将文化和社会建构视觉看成是一个理论前提,而对于这一个前提的讨论却是长久以来被人们所忽略的。所以,他认为可以展开对视觉文化、视觉文化理论的一个理论的前提进行思考,思考文化是如何对视觉和图像进行建构的。
黄泓积回忆起与邹老师生前的几次交谈,其中一次两人谈到阿恩海姆《艺术与视知觉》中所言“一切直觉都包括思维”,黄表示赞同,但是邹老师却认为阿恩海姆言之有过。他受邹老师的启发在视错觉图像中发现,人的直觉在辨认图像阶段并不受思维的干扰。黄泓积认为,从这一点上可以对邹老师“观念先行”做出阐释。还有一次两人谈到哈贝马斯的交往理论,黄泓积对邹老师提到的哈贝马斯的理论基础在于语言学表示疑问。但是邹老师却提示他哈贝马斯的交往理论中,语言实际是交流的基础。回忆对话,黄泓积认为邹老师提到的语言交流作为一种非经验模式,也是他对“观念先行”这一问题的持续思考。于此,黄泓积认为《观念与艺术》在邹老师的思想发展历程上有着特殊的价值。
邹跃进相信罗兰·巴特所说的作者之死的论断,他也相信语言作为存在的追问和思想的表达,同样是另一种生命形式:拒绝、否定、批判、解释、陈述、同意、提问、质询、推论、表现……就此而言,在语言的世界里,具体的作者死亡之时,正是抽象主体的诞生之日。[7] 去世八年后,邹跃进的新著出版,在这里,邹跃进的生命化成“观念”,语言化成思想,继续在这个世界生长。
文/杨钟慧
图、视频/胡思辰
注释
[1]出席发布会并讲话的嘉宾有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院长李军、湖南美术出版社前社长李小山、中央美术学院教授王璜生、邹跃进教授夫人何畏、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王宏建、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远小近、湖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杨卫、天津美术学院艺术与人文学院教授高岭、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曹庆晖、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艺术理论系副教授于润生、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艺术理论系教师刘晋晋、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艺术理论系教师黄泓积、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院教学部主任葛玉君。整场活动由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艺术理论系主任王浩担任主持。
[2]邹跃进,《观念与艺术》,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第234页。
[3]邹跃进,《观念与艺术》,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第02页。
[4]王宏建,“怀念邹跃进君”,载《美术研究》2015年06期。
[5]王宏建,“怀念邹跃进君”,载《美术研究》2015年06期。
[6]王璜生曾于2000年-2009年担任广东美术馆馆长。
[7]邹跃进,《立场:邹跃进美术理论与批评文集》,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