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实在的话是关于艺术的:
老老实实是最好的方法,宁肯不厌其烦地钻研,
也不要投机取巧和哗众取宠。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在我心中苦恼,
并企图向艺术寻找捷径时,
我便告诉自己:这样的想法只能是画饼充饥,
不要欺骗自己了,
艺术没有捷径可寻。”
——文森特•梵高 Vincent van Gogh
青年艺术家尤勇为人真诚、踏实,他的作品与其人一样,基本功牢固、情感真切,充满个人敏锐性,令人过目难忘,在如今的青年油画艺术家之中不多见。“表现直率,掏心掏肺且有不可克服的意志。”这段列在展厅墙上出来的句子,用在他身上算是极为契合的。
目前在中国油画院青年展厅举办的“学而时习”——尤勇个人油画作品展”,是其首次个展。从“学而时习”主题的设定上,便可窥见,这位青年艺术家将谦逊好学的态度放在首位,他谈到:“小时候以为是学了课本知识然后使劲写作业使劲地复习,就会获得快乐。后来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等逐渐长大再去理解这句话,才发现:持续地钻研学问并且实践和操练,才能给人内心以十足的愉悦”。
1988年尤勇生于浙江温州,自幼习画,2004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附中;2012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第三工作室,师从刘小东、喻红、谢东明、洪凌、刘商英;2015年参加中俄油画创作高研班;现为中国油画院特邀青年画家,中国艺术研究院油画语言研究博士,师从著名画家杨飞云,在成长过程中也一直得到陈丹青先生的指导和鼓励。
本次展览展出了尤勇从2010至今创作的近百件作品,包括大量写生及在其工作室内创作的画作,题材涉及广泛,展现着这位青年艺术家不断研究的探索精神、成长过程及思考路径。陈丹青在小序中高度肯定了他的才华,“尤勇近乎全能,肖像、人体、风景、静物、大尺寸、小件、布面、木板,他都画。他也近乎全知,从埃及的法无姆肖像到新世纪具象画各路妙品,当然,包括中国的传统美学,他都在眼,而且在心。”
“在心”很是关键——“艺术是艺术家对客观事物所作的注解。”联想起梵高在给弟弟提奥的信里曾这样提到的,“艺术家们正是通过自己的眼睛,通过自己的手,将事物加以分析澄清,并将之真实而准确地表现于笔端,使艺术具有意义、概念和个性,也使得事物变得通俗易懂。”万物入眼,以手抒情,以心明物,心镜不明,便照不出物,这是创作的基点,也是使得作品有灵魂的原由。
因此,展厅中特别设置的镜子,含义不言而喻,等待着众人的“观照”。
除了对艺术的“用心”,尤勇在阅读和思考上的累积、在艺术技法上的扎实训练,是支撑他外在表达的立足点,也是令其不断充实本身的养分。他偏爱早期文艺复兴时期南北方共有的那种“思无邪”的静穆与神圣,也仰慕十九世纪末期绘画语言的自由与激情的充沛,尤其钟爱梵高的生命力量与色彩。展厅里大量的人物、景物写生都毫无保留地显现着他的偏爱,无论是圣彼得堡的明媚街景、幽暗深邃的画室长廊、午后的林荫小道、繁忙的后厨厨房,还是特征突出的藏族人物、离世前的老人、放牛的老人等,他透过平常事物,用“心眼”捕捉了一种超越日常的灵性,这种情感渲染至人心,一圈一圈,暗默无声竟又共振出涟漪。
不少艺术家会诚恳地讲,“来看原作品吧”,或许艺术真的很难用文字描述清楚,它令人着迷的地方也正是在于超越语言的“以心传心”。而作者的思考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理解其艺术的路径,本次艺讯网特别邀请青年艺术家尤勇进行了专访。听听他是如何“以心绘画”,又是怎样理解油画、理解梵高、以及如何受生活的启发来进行创作,来更新我们看待日常的眼光的?
青年艺术家尤勇专访
“梵高是一个窗口,让我打开心眼。”
艺讯网:画面中似乎有很多无法忽略掉的“梵高”痕迹,比如《南瓜和蛾子(2018)》中的飞蛾,包括多数人像作品里的笔触,另外在展厅中也列出了许多他的句子,像“如果生活中没有某些深刻、某些无限、某些真实的东西……我就不会留恋生活”。可以从你的角度与我们详细聊聊梵高对你的影响吗?
尤勇:梵高的确给了我很多启发。美院的训练阶段,有文艺复兴到十九世纪学院的传统,再到契斯恰柯夫教学体系等等。但梵高是列于这个体系之外的,梵高化解了这个体统的绝对性,他对于浮世绘的吸收和学习,给我打开了一个维度,打开了一个裂口。让我看到其他世界、其他文化的绘画的意义在哪里。在经过学院派训练的眼光之下,梵高令我思考,一些“学院之外”的绘画还能不能是“绘画”?我们又该怎么看待那些绘画?以及我们自己怎么创作从学院出来之后的绘画。所以,对我来说,梵高是一个很好的研究对象,他是一个窗口,他打开不仅是对日本的理解,他打开的是我对其他埃及、对中国、对日本,其他文明与绘画,或者说更高的是对人性的理解。
梵高的景泰蓝主义采用涂抹加勾勒的模式,迅速在作品里表达很强烈的情绪和写生对客观物象“不忠诚”的更大忠诚。这些东西其实是在梵高之前,是西方绘画很缺乏的,所以他算是一个开启者。那么,在梵高之后,野兽派乃至其他流派,都在这个关键点上有了一个发展,形式上看就是绘画不以明暗为转移的色彩,不仅仅以视网膜为转移的造型方法。人有两只眼睛:一只是肉眼,一只是心眼。在文艺复兴以后的学院传统里面,心眼太弱了,所以梵高开启这个东西,让我打开心眼,也就是闭上眼睛才能“看到”的那个画面。
我们知道,在透镜式的传统里,一个活的画家会被囚禁在小的光学暗箱、死的坐标里面,直至不能动弹。早年间我拿着学院的绝对标准怎么也看不上梵高,但是梵高让我突然看到一种不同,让我打开了这一部分,经过大卫霍克尼的提醒,能够看到画家原来是可以游走的,是可以动的,是自由的,像鸟儿飞过田间并不用在意篱笆对它的限制和阻隔,然后才看懂了一点其他文明的绘画。总的来说,学院像一个语法学校,文法扎实固然有益,但对个人而言终究不是成为写说明书的人,而是有人性温度,充沛情感的诗人。
“我对绘画还是有信心的。”
艺讯网:画展展厅里标注了很多有意思句子,我注意到这一条,“图像始于洞穴,终于现代技术。”你对于现在的油画包括以后的发展方向,有什么样的理解?
尤勇:我个人觉得研究绘画和谈论绘画,很难的一点也是及其重要的一点是,要研究语言本身和背后的哲学,其实是语言史,语言史是思想史的表现,绘画史是王权史的卫星史。埃贡席勒说了一句话叫“艺术不可能现代”,艺术永远回归它的本质,或者艺术永远在它本质里运行,原文是“Art cannot be modern,Art is primordially eternal”。我的观念也是这样,只要有人类,只要文化和经济到了一定的高度,绘画是不可以阻挡的,它就是人的本能,包括我在之前开幕式提到的梦境,它其实是把本不能见,又能被个别人看见的东西,转化成让别人看见的公共视觉,所以是又看不见,又看得见的东西,梵高不画那个画的时候,我们心里面没有那个图景,但是他画出来了,我们就能看到,然后我用他的眼光再去看这个世界,所以这就是一个传承的故事,目光的更新。
但是如果按照一个神学、哲学演化的角度来看,西方某些思潮认为艺术死亡了(注意不是“灭绝”),它是建立在神学、哲学死亡的基础上的,上帝死了,跟着人死了,然后一切人的延伸也要死。如果不从这个维度来看,单说艺术的死亡,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孤立看是让年轻人觉得很酷的一个说法。因为艺术终结论并不是中国本土产生的,我不想承担这个脉络的思想史重负,所以我觉得如果真的深入到人类更长的历史,用更长的时间维度看绘画,绘画是一个永恒的事件,好比一种“下凡”,它其实没有一个集体进化的过程,即便有进化的过程,也只是阶段性、个人性的。所谓进化,一定有一个目标,有一个方向,但是大写的绘画没有这个方向,我们在过去的历史里看到了,王羲之说:“后之视今有如今之视昔”。
文艺复兴人想回归到1500以前古希腊的传统,希腊的传统又跟埃及和两河流域的传统有关,所以都是回溯,没有期许对未来的透支,但是我们现在说当代艺术的时候,其实是在透支它的未来,因为如果现在“当代”了,以后的“当代人”怎么办,它必须要改这个名字,如果这个名字不改,未来的人没有办法继续他们的艺术,他们会永远活在二十世纪狡猾的语言统治之下,甚至他们会为了自己当代缘故打碎我们今天的当代。当代这个名词变成形容词的时候,名与实的张力形成了黑洞,产生了巨大的吸力,像宫崎骏动画片里的无脸怪物,吞吃一切,但未来总有一天要老老实实把不该吃的都吐出来。因为时间段、风格,以及一个时代的精神指向是有限的,但是我们用当代的时候,它已经无限了,这是不可能的。总之,一个艺术种类的兴衰最后还是取决于个人赋予它怎样的情感和意义,而并不在于它本身有多大的噱头,所以我对绘画还是有信心的。
艺讯网:你从2004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附中,2012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第三工作室,这么多年在美院的学习,有些什么样的体会?
尤勇:中央美术学院给了我太好的平台,我有母校情节,它再坏你都觉得好,况且它很好。我觉得美院自身处在一个大的社会关系里面,要找到合适的位置是挺难的,特别是在今天的社会关系中,学院可以说是被决定的一方,对于一个具体的学生来讲,更加被动,所以我昨天在附中讲座时,对学生说到要“超纲”,就是在规定的习作和训练之中,要有超越的眼光,超越的眼光怎么得到?是要通过巨大的美术史的信息量来反思,尤其是今天,一个人要不特别封闭,要不就特别的开放,只有在这两极的尺度里面,我们才能让绘画更好的走下去。但只是美院的训练系统,对某些人而言可能是南辕北辙的,我们假定了放之四海皆准的法度,而毕业走出去的时候,发现这个社会不太需要这个东西,然后它的意义就被市场和其他因素所抹去。我觉得美院有一些年轻学生现在的方向,不是歇斯底里,就是太过于保守麻木不仁,歇斯底里不好,麻木不仁也不好,只有你站在历史的高度上去看文化,再安静,脚踏实地、老老实实画自己的东西。
一百年前,罗杰弗莱谈到学院教育说:数十年来,它们(皇家艺术学院)吞进了数量可观的公共资源,培养的,不是艺术家,而是——确实只是培育了——更多的“艺术教师”。而且,显而易见的是,“艺术教师”越多,艺术家就越少。而艺术家越少,想要接受艺术教育的人就越多;而这又导致需要更多的“艺术教师”……
学院给我的感受是它的学生越来越“务实”,求生计,而不务虚,孔子说的“君子谋道不谋食”,连老师都普遍鼓励学生谋食不谋道。几乎完全抛弃了任何象牙塔可爱的特征,校园的围墙已经被强大的社会丛林力量攻破。
“他更新了我们重新看待日常的眼光。”
艺讯网:不难注意到,你的作品描绘了很多日常的东西,这是非常打动人的地方,听说你做饭也不错,恐怕生活中的很多东西都会给你灵感?
尤勇:是这样的,我在那边引用了梵高一句话,“如果日常里面没有一些深刻和永恒,或者是触及灵魂的东西,那我们对生活就没有任何热爱了”,当我们看到这样的东西,包括看大师很多作品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他其实更新了我们的眼光,重新看待日常的眼光。比如说看完大师的画,我会觉得看到日常其实没有画里那么的好,他画一个肖像,然后立马再看现实中的人,就有一个对比,对比之后出来一种“好”,这就是要追求的。其实是他发现和体会到了超越日常的东西,如果只是日常,那我看鱼就好了,去菜市场就好了,不需要画这个。
艺讯网:介于技术的介入和推进,现在很多年轻人求新求异,“新玩意儿”的创作方法层出不穷,你的绘画作品基本都给人很踏实的感觉,从你的角度出发,会考虑寻求一种新的尝试吗?关于未来会有什么样的发展路径?
尤勇:当然不排斥新媒介,但我更关心两种“无限”的区别。一种是开疆拓土、跑马圈地的“外无穷”,一种是明知有1而在0.99到1之间逼近的“内无穷”。两者都是对极限的逼近,但方向和侧重的不同的。我不认为抽象和装置与绘画是同种,它跟绘画没有关系,跟“艺术”有关系,绘画虽然也属于艺术,但是他们之间不是继承或者是发展的关系,如果绘画的发展是抽象艺术,抽象艺术的发展一定是绘画的死亡。所以我不认为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他们是两个物种,就像猫和狗一样不能杂交生育。绘画有抽象性,抽象性很重要,“美”来源于抽象性,但不一定是抽象的绘画,因为谁也不知道,我们没有公共的认知确凿地勾勒“抽象”是什么,如果有一个人说抽象是指不可见的东西,那么抽象绘画一定不是可见的绘画,如果抽象性是绘画里重要的特性,那绘画里的确有这个东西,但是大多数抽象画家到现在不太了解它是什么,画的还很自豪开心,也好,它有它的历史性,然后每个人对它有不同的态度,我做不到,因为他们没有碰到我最实的地方。
结语
尤勇表示,“审美的最终对象是心灵的诚恳与舍己的甘愿。”具备着广泛的视野和独特的敏锐力是他作为青年艺术家的优势,而千万条路摆放在眼前,如何抉择便成了另一种契机,首次个展更是尤勇的“刚刚出发”。于此借用其导师杨飞云教授的寄语作为一种祝愿,“如何选择变成了当下的难题,以后的选择也要求尤勇要有更深入的思考,更独立的眼光和更内在的勇气去实践。”
采访、撰文/张译之
(作品图片、除标注外展览现场由主办方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