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对未来的想象中往往会预设科学技术带来的社会进步，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足不出户就可以了解瞬息万变的世界，我们不用变换环境就可以感知另一种真实……科学技术当然是我们构想未来的重要因素，但不应是全部。2020年7月1日，在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重启的展览“杰里米·肖：相位偏移”（Jeremy Shaw - Phase Shifting Index ），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想象未来的不同视角。
艺术家杰里米·肖（Jeremy Shaw）1977年出生于加拿大温哥华，现生活和工作于德国柏林，2000年左右从事艺术创作。2016年荣获加拿大最权威的当代艺术奖“索比奖”。2017年其作品在威尼斯双年展聚焦情感与信仰的“酒神之馆”（Dionysian Pavilion）分馆亮相，赢得了艺术界更广泛的关注，也因此促成了此次展览的举办。
杰里米·肖擅长在作品中融合使用多种媒介，试图把各种艺术形式和元素混合，使之成为一个具有自发性的整体，而在多样的艺术形式之下，有着始终贯穿其中的思考——在信仰、狂迷、神经科学、未来相互交叉的十字路口面前，人类应如何自处。此次展览以艺术家过去创作的一组视觉作品《走向通用模式识别》和2020年创作的最新视频装置作品《相位偏移》两部分构成，为我们展示了艺术家的这一思考。
《走向通用模式识别（洗礼海湾中心，1982）》，棱柱状亚克力、铬、黑白档案照片, 37.50 x 42.50 x 16 cm, 2016
展览现场，来自网络
《走向通用模式识别》（Towards Universal Pattern Recognition）是一组用历史照片、切割成多面体的亚克力镜片混合创作的系列作品。亚克力镜片罩在黑白照片上，将照片中的人切割成向四周扩散的三角形，产生了完全不同于原始图像的效果。如此次展出系列作品的“洗礼海湾中心”，原本只是普通人的一次仰头张嘴的动作记录，但经由亚克力镜片的叠加呈现出一种变形夸张，像极了人们陷入狂迷状态中的惊声尖叫。艺术家为何放大这种情绪？人类的肢体动作或面部表情，是否折射出被压抑于我们内心深处某种狂迷的欲望？
展览现场，Timo Ohler摄
《相位偏移》，2020，视频截图
穿过《走向通用模式识别》系列作品构成的展览第一部分，经由一条狭长而黑暗的走廊，来到了展览同名视频装置作品《相位偏移》的类沉浸式空间。在这里，轮番播放着不同舞蹈场面和统一的背景音乐组成的七块视频，构成了整个展览的核心。特定的音乐频率将这些视频联系起来，融合而成的视听感受像是小型表演现场，轻易地就调动起了观众的身体韵律，想要随之起舞。其中不同舞蹈场面的“拼贴”让人想起20世纪中叶美国民俗学家艾伦·洛马克斯（Alan Lomax）花费半生心血，收集各种人类舞蹈动作，试图科学地总结出人类舞蹈规律的“Choreometrics”计划。
与之不同的是，杰里米·肖聚焦的舞蹈有着相同的属性——神秘感和狂迷状态。这七组视频素材均源于1950至1990年代的档案材料，展示了不同时代和风格的人们进行仪式和宣泄式的舞蹈动作：舞者时而举起双臂指向虚空，时而爆发出狂暴的生命能量，时而与他人肢体交叠相连成整体……这些类似于远古的仪式的舞蹈动作，表演者却是当代人，这也是作品中较明显的一个刺点（Punctum）：本应从属于某种古代信仰体系下的肢体动作与现代社会之间的异质性。
《DMT》截屏, 八通道视频装置，2004，尺寸可变
对这一问题的关注在艺术家的早期创作中可见端倪。2004年，杰里米·肖用镜头记录了包括他在内的八位参与者服用致幻剂二甲基三聚氰胺（DMT）后的反应，探究人在特定的神经刺激下的狂迷状态。通过细微的体验，杰里米·肖回应了自1970年起就困扰神经科学的问题：人的知觉究竟是什么？我们要如何理解精神与实在的身体状况之间的关联？DMT是亚马逊河流古老宗教仪式中常使用的“死藤水”的主要成分，信徒在服用死藤水后会产生与神沟通的幻觉。因此也让人深思，通过神经药物达到的狂迷状态与人们的宗教信仰之间丝丝缕缕的联结。
尽管理性与技术发展将原始仪式和宗教信仰排除在现代社会的主流之外，但这种情感需要或许依旧内在于我们。杰里米·肖不停地在创作中叩问人对超越持久地渴望，当宗教世界中的意义极限消散，变为未来永无止境的技术极限时，对超越的渴望将被寄于何处。
展览现场，来自网络
从展览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艺术家对于历史档案的运用，然而“过去”并非杰里米·肖的兴趣所在。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杰里米·肖指出这些视频片段所构成的整体讲述的是50至200年后的未来。如何以历史材料搭建起关于未来的叙事？对这件作品来说，最直接也是最浅表的方法，是技术层面上的处理，碎片化的视频素材最大程度削弱了其背景和社会语境；作品接近尾声时统一的数字效果也是对未来的无言叙述，所有舞者的动作都变成彩色点阵构成的波浪，最终消散在音乐中，构成了故事的闭环。
未来和过去都与现在存在着一定的时间差，这个时间差带给人的疏离感相似，而比起未来，过去发生的事对于我们多了一层亲切，更易被接受。在不涉及技术和具体社会形态的讨论时，过去也不失为一种讲述未来的好材料，它排除了我们对未来不切实际的想象，也更容易聚焦于问题本身。在更深的层面上，以过去叙述未来的方式最符合作品所要传达的思考，即相比于技术的飞速发展，人类精神与情感的连贯性。
《Quickeners》截屏，2014年KÖNIGGALERIE展览现场
《我永远可以看见》截屏，双通道高清视频装置，36分24秒，2018
在杰里米·肖2014至2018年间创作的《量化三部曲》（Quantification Trilogy）中可见这种叙事模式。第一部曲《复苏者》（Quickeners）讲述了500年后罹患“人类返祖综合症”（Human Atavism Syndrome）的未来人类，感染上这种疾病的人会模仿始祖曾经在宗教仪式中所做的行为，歌唱、祈祷、舞蹈，与蛇交流。第二部曲《界限》（Liminals）将视角设置为未来人类拍摄的社会边缘群体纪录片，影片讲述了三百年后一个激进的团体在人类DNA中重新发现了被遗忘的狂迷精神，并将其激活。第三部曲《我永远可以看见》（I Can See Forever）的主角是四十年后的未来中一次失败的政府实验的唯一幸存者，该试验旨在创造人与机器的结合体，这位有着8.7%机器基因的人类对虚拟的世界不感兴趣，而是将自己沉浸在舞蹈中，通过身体的物理存在对抗碎片化的数字世界。
2005年，美国未来学家雷·库兹韦尔（Ray Kurzweil）提出了“奇点”（singularity）这一概念，指的是未来人类发展到某一时刻会与机器联合，嵌入人类大脑的知识和技巧将容量更大、速度更快、共享性更强。人类与机器、现实与虚拟的区别变得模糊，旧世界面临的种种困境将不复存在。就像大部分人对未来的设想一样，“奇点”也建立在技术突变的基础之上。然而，人的精神和情感需求不会随着技术而日新月异，这种人类精神层面的连续性正是杰里米·肖使用历史素材叙述未来的原因。
在此次展览相关展评中，“沉浸感”是屡屡被提及的关键词。然而杰里米·肖的作品并没有借助常用的虚拟现实技术营造感官上的沉浸感，究其本质，沉浸式体验也只是观众从观察者变为参与者的时刻。
虽然幽暗坡道通往的环绕式展厅、巨大的屏幕与准确计算过的音乐节奏对观众的感官调动起到很大作用，但在这件作品中，观众“从观察者变为参与者”的时刻，是通过情感体验达成的。正如此次展览的策展人Suzanne Pfeffer所说，这件作品的引人入胜之处，不仅因为它描述了超验的状态，还在于它挑起了观众同样的体验，而这种体验只有面对作品时才能真切地感受。
展览现场，Timo Ohler摄
“相位偏移” 本是物理术语，指的是在调频或调相时，调频波或调相波的瞬间相对相角随调制信号变化的最大的偏离量。杰里米·肖却以其命名一件调动跳舞欲望，重审信仰体系，使用小说般的叙事手法，使狂迷、神经科学和后人类时代的精神探索交相呼应、对抗的作品。作品名与作品表现内容形成的张力，凸显出人类的精神、情感与未来技术之间的相互交织与抗衡。
当人们处于技术高速变革的未来社会，是否依旧会受到内在于我们的古老的情感感召，重新激发出了狂喜和恐惧？技术永远不应该是讨论未来时的唯一向度，人的情感与精神依托同样至关重要。在未来不断被打破、重组的当下，此次展览或许会带给我们更多的思考。
编译丨徐子俊
编辑丨杨钟慧
编译参考：
https://frieze.com/article/jeremy-shaws-exit-strategy-technology-driven-world
http://www.moreeuw.com/histoire-art/exposition-jeremy-shaw-paris.htm
https://www.wallpaper.com/art/jeremy-shaw-phase-shifting-index
https://www.berlinartlink.com/2020/02/25/phase-shifting-index-at-centre-pompidou-an-interview-with-jeremy-shaw/
https://032c.com/phase-shifting-index
展览信息
《杰里米·肖——相位偏移》
（JEREMY SHAW-Phase Shifting Index）
26 févr. 2020 - 27 juil. 2020
2020.2.26-2020.7.27
（3月14日-6月30日展览曾因新冠疫情关停）
Galerie 3 - Centre Pompidou, Paris
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 - 3号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