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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FA专稿丨“阅读”胡一川:永远站在人生的前线

时间: 2020.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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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应该勇敢地跑到时代的前头当旗手,而不应该祇(只)握着时代的尾巴。”[1]

——胡一川,1937年1月23日

01 胡一川日记“勇敢地跑到时代的前头当旗手”.png胡一川日记,截图自《站在人生的前线——胡一川艺术与文献展纪录片》,©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

作为中国20世纪重要的美术家及美术教育家,胡一川先生的生命与创作同上世纪中国风起云涌的革命、成长与历史密不可分。其在1930年参加左翼美术团体“一八艺社”,期间创作了《饥民》、《流离》、《失业工人》等表现民间疾苦木刻作品,1932年的木刻作品《到前线去》以有力的线条刻画出了极为现实的议题,表现着抗日战争前夕,工人阶级与革命青年满腔热血奔赴前线的民族精神与蓬勃情感。1938年,时年27岁的胡一川组织“鲁艺木刻工作团”赴敌后方开展抗战宣传。至新中国成立,胡一川的创作开始转向油画作品,其以极强的个人特色完成了诸如《开镣》、《见矿》、《前夜》、《铁窗下》等主题性油画创作,与此同时,胡一川开始进行一系列风景油画创作,在这些作品中,我们能够看到艺术家深入生活、自然与时代去采风与写生,而在技法层面,作品仍旧保持了胡一川创作中特有的稚拙淳朴的线条与浓重的用笔用色,画面色彩浓烈,充满夯实的力量。罗工柳先生在忆及胡一川其人其画时,曾作如此评价:“我看胡一川的油画就好像看到了胡一川本人,看到他的性格、为人、品质、才情、修养、心声。这种风格是真实的、真诚的,所以很美。”[2]“风格即人”,文、字、画皆如其人,不论是面对艺术创作还是人生中的数次抉择,胡一川永远“站”在时代的前线上。

展览现场

2020年11月18日,由中央美术学院与广州美术学院共同主办的“站在人生的前线——胡一川艺术与文献展”正式启幕于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展览聚焦胡一川不平凡的人生历程和艺术历程,分为五个板块,从胡一川的口述史、美术作品、美育文献、人生抉择等方面进行切入,多角度展现胡一川“勇敢地跑到时代的前头当旗手”的人生追求,展览将展示胡一川各时期重要代表作品和珍贵文献约五百余件,其中许多重要历史文献经胡一川研究所近年挖掘整理,首次公开展出。[3]

应当说,在胡一川丰富的艺术创作成就之外,其人生的价值还在美术教育、组织工作及个人品质与情感方面灼灼生辉。因此,在展览“站在人生的前线”中,木刻与油画作品仅仅是一部分,更多的空间留给了胡一川精心保留下来的大量日记、工作文字记录等文献材料,而这种档案馆与美术馆叠加的展陈方式,也在邀请观众去驻足阅读,从胡一川一笔一划的文字背后,去更为深刻地感知在美术史研究对象之外的胡一川,作为一个普通的“人”所呈现出的复杂性,以及他在面对人生的种种选择与际遇时的赤忱与浪漫,苦痛与纠结。

从展览的构成谈起:“胡一川这个同志”

展览开场于众人纷说“胡一川”的一面视频与老照片穿插的展墙。褪色的老照片记录着胡一川波澜起伏的人生中重要的节点,几乎是与不同人在不同时期的合照;而被处理为黑白无声的视频素材则来源于胡一川家属近几年开始走访与胡一川有关的人的工作。在这个引言一般的章节中,常见的生平年表并未作为辅助材料出现于展墙上,而是以更为鲜活的图像叙述方式,将处在与不同人的“关系”中的胡一川立体地呈现出来。

展览现场

值得注意的是,照片视频墙前面的文献展柜中,呈现了一份胡一川自己手写整理的年表,这份十三页的手写年表,从胡一川本人的视角梳理并回顾了自己一生中的重要节点。仔细看来,在后几年的一些事件记录中,不时会有一些回忆的穿插,而一切删改、增添的笔迹,都让观者能够循着他的记忆与记录,回到那个更为真实生动的“当下”。年表旁陈列的是胡一川的一系列日记,包括在战争年代的敌后经历中精心保存下来的小本日记。除此之外,展览亦呈现了罗工柳先生、汪占非先生等与胡一川共同工作过的老一辈艺术家的回忆性文字,其从战友、同事与朋友等角度,或是整体性回忆其人其艺、或是从二三生活小事回顾与胡一川相处的点滴(如汪占非2003年的回忆文字中,详细描绘了胡一川游泳技术的高超与姿态的优美,并以“此后几十年,再没有见到这样好看的泳姿了”收尾,十分生动)。由此,在众人不同形式、不同角度的叙述中,“胡一川这个同志”的形象,逐渐鲜活而丰满地呈现在观者面前。

09 汪占非先生回忆胡一川文字,展览现场.png

汪占非先生回忆胡一川文字,展览现场

从回顾性展览中必不可少的年表的退场开始,展览从更多维度上引入了胡一川其人,而照片与视频图像的叙述以及遴选文献的共同呈现,也使得观众在信息接收上有了弹性的空间:可一览带过,亦可细读了解更多。在序章的基础上,展览进而从“胡一川的木刻与文献”、“胡一川的油画与文献”,“胡一川的美育与文献”三个方面详细展开,探讨呈现其在木刻、油画与美术教育等方面的工作与贡献。直至最终章“爱与生死的咏叹”,展览再次回归“胡一川其人”本身,剥开其种种社会地位与身份,以一种更为私密的视角呈现艺术家的对亲情、爱情与生死的理解与观念。

展览现场

创作与日记:“站在人生的前线”

纵观胡一川的木刻与油画创作,可大致被分为这样几个阶段:从1930年至1949年,胡一川在杭州、上海、厦门,后辗转至延安,期间以木刻创作为主,并在延安期间担任美术组织和宣传工作;新中国成立以后,胡一川的艺术则进入油画创作时期,期间创作了大量主题性历史油画与风景油画,而对于国内专业美术院校的筹建与组织工作亦在这个阶段开展;至晚年,胡一川的创作则集中于风景油画。[4]稚拙、厚重、充满力量,是胡一川创作历程中从木刻到油画的一种一以贯之的风格与逻辑。

对胡一川来说,木刻创作时期无疑是其整个人生经历与艺术生涯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其目前可见最早的木刻为1930年的《饥民》,正是创作于他在杭州艺专求学期间,加入“一八艺社”后不久,也是在这个阶段,胡一川接受了鲁迅的艺术思想并接触了一系出版的木刻创作。画面中因饥饿或瘫倒或倚靠的民众并没有清晰的面目,它并不具体指向某几个人群对象,而似乎揭示的是一种广泛存在的社会现象。几乎同时期的《流离》(1931)、《失业工人》(1931)等,都直观表现了社会不公与民间疾苦等议题。曹庆晖教授谈到:“像胡一川这样走上革命的一批青年,他们表达的愿望远远要比他们得到的要强的多,他们经见得其实不太多,但是表达的愿望特别强。”正是基于如此强烈的表达愿望,在接触鲁迅的艺术思想与出版的木刻创作后,胡一川等人隐约地意识到木刻这种艺术形式,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与语境中,具备的强有力的表现力与便于大量刊发的优势,于是“对鲁迅的‘特殊感情’、刻印的’优越条件‘以及革命需要的’‘有力武器’成了胡一川拿起刻刀的原因。”[5]

12 《饥民》,胡一川,1930年,杭州,黑白木刻,尺寸不详,刊于《一八艺社1931年习作展览画会画册》.jpg《饥民》,胡一川,1930年,杭州,黑白木刻,尺寸不详,刊于《一八艺社1931年习作展览画会画册》

13《到前线去》,胡一川,1932年,上海,黑白木刻,25X33cm,上海鲁迅纪念馆藏.jpg《到前线去》,胡一川,1932年,上海,黑白木刻,25X33cm,上海鲁迅纪念馆藏

至1932年的《到前线去》,胡一川刻刀下粗犷有力的线条,坚韧有力的块面,生动刻画出了彼时盛行的“到前线去”的革命口号,以及抗战前的一种有力的民族情绪与图像。1943年,胡一川于延安创作了套色木刻《牛犋变工队》,画面中色彩块面分明整齐,具有极强的冲击力,这种对线条色彩的把握与运用,亦体现在胡一川之后的油画创作中。

14《牛犋变工队》,胡一川,1943年,延安,套色木刻,11.7cm×19cm,胡一川研究所藏

事实上,尽管带领“木刻工作团”深入敌后,创作出了一系列具有重大影响且深受群众和领导喜爱的木刻作品,胡一川的作品风格在彼时仍旧颇有争议,被认为“偏向形式主义”、过于“表现风格”[6]等,据其女儿胡珊妮回忆:“很多他的东西当时延安的人不理解,不像人家(的作品)很细腻、很精细。但他不管,他有个性。我认为他想的是时代,是艺术,想的是用他理解的东西来表现艺术的存在。”[7]

从胡一川延安时期的日记中可以更直观地看出,他一直在思考艺术的表达方式、群众的接受度、艺术创作与宣传工作之间的平衡与把握等诸多问题:“露骨的宣传品不是艺术”、“艺术的真实性应该比现实更高一层”、“一幅成功的木刻画,绝不是一幅平凡的照片”、“照相的方式不能表达出我内心对于新社会新事物的热爱,以照相的方式也不能表达出我对于旧社会和敌人的憎恨。你千万不要以照相的标准来评价一切作品。”[8]

在诸多质疑声中,我们得以从这些文字中看到胡一川在一路而来的思考中,有过困惑、挣扎、摇摆与痛苦,但是他最终还是坚持了自己对艺术创作的自由表达与精神解放的追求。

新中国成立后,胡一川的创作转向油画,稚拙到显得有些笨重的线条,块面肯定而厚重的色彩是其最大特色。他陆续创作了《开镣》(1950)、《前夜》(1961)、《挖地道》(1974)、《转折前夕》(1977)等主题性油画创作,这些题材跨度时间长,与胡一川前后的人生际遇相交织融合,使其艺术创作手法上,在坚持自我特色的肯定表达之外而更趋成熟。不论是《前夜》中逼仄空间中弥漫的紧张氛围,《开镣》中对革命的歌颂以及洋溢而出的对未来自由的向往,或是《铁窗下》(1981)窗外的一片明媚的蓝天,这些主题性创作的呈现,一方面回溯了一代人为了自由而奋斗的革命岁月,另一方面来说,过去牢狱、生死、战火的经历与情感,都被胡一川赋予在这些画面的艺术表达中,而这或许正是他所追求的“比现实更高一层的艺术的真实性”。

15 《开镣》,胡一川,1950年,北京,布面油画,174cmx244cm,中国国家博物馆藏.jpg《开镣》,胡一川,1950年,北京,布面油画,174cmx244cm,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16新《前夜》,胡一川,1961年,广州,布面油画,140cm×181.5cm中国美术馆藏.jpg《前夜》,胡一川,1961年,广州,布面油画,140cm×181.5cm中国美术馆藏

17《挖地道》,胡一川,1974年,广州,布面油画,146cm×112cm,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藏.png《挖地道》,胡一川,1974年,广州,布面油画,146cm×112cm,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藏

18《转折前夕》,胡一川,1977年,广州,布面油画,131cm×170cm,胡一川研究所藏.png《转折前夕》,胡一川,1977年,广州,布面油画,131cm×170cm,胡一川研究所藏

19《见矿》,胡一川,1994年,广州,布面油画,140cm×186cm,胡一川研究所藏.png《见矿》,胡一川,1994年,广州,布面油画,140cm×186cm,胡一川研究所藏

选择、矛盾与情感:“该在骨子里顽强”

创作过程中遭遇的质疑与矛盾于胡一川来说只是一方面。

展厅一角,呈现了胡一川《过雪山》作品的创作过程,包括去二郎山实地采风而得的系列速写小稿。“寒风由北面向南吹,红军顽强地一定要向北进,这种尖锐的斗争可以统一我的画面。”[9]在胡一川的日记中,他如实地记下自己爬雪山时脑海中构思着的画面,以及爬上山头后因为过分地兴奋而忘记了稀薄的空气与疲劳。这次深入的采风体验饱含着胡一川创作的热忱和冲劲,然而却因为“整风”运动的展开,让时任中南美专校长、党总支书记的胡一川不得不暂时搁置这幅画的创作,而投入到工作任务中去。为此,他焦虑、痛苦却无可奈何。更为遗憾的是,几年后最终完成的作品也未能在任何出版物上刊载出来,而胡一川日记中所呈现出的完整构思与心情,则成为现在回顾这件作品时最直接的材料。

20《过雪山》展览现场.png

《过雪山》展览现场

“我想立即下去,我想立即开始画画,但行政组织任务多多,我一时走不开。如果今年我能有更多的时间画出一幅关于钻探的题材的画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啊。”[10]政治、组织工作的开展导致的创作时间匮乏似乎一直是胡一川创作历程中最为矛盾与纠结的地方之一。即便如此,不论是木刻、现实题材或是风景题材的油画,他总是在自己追求的艺术表达的道路上前行着;从共同组建中央美术学院,到被委派南下组建中南美专,尔后迁校至广州而改名“广州美术学院”,面对创作与工作,他始终不曾懈怠。策展人曹庆晖教授在谈到此次展览的标题“站在人生的前线”时解释: “站”有时是很主动的,也有时是被动地接受,胡一川的特殊性也体现在,只要在这个岗位上,他就是兢兢业业的。“自觉”这个词可以丰富地理解,一个人的自觉,体现在他既要自觉于时代往前冲,同时又要自觉地服从一种组织对他的要求。[11]

细读胡一川在不同时期的文字,在大量的日记中经常能见到“你应该……”、“你不应该……”等表达,似乎是现实中的胡一川在与脑海中的胡一川对话:

“你应该早些把思想情感集中到这幅历史画的构思上来。”

“你应该在思想上明确认识,宇宙间能入画的景物是有限的,可看但不能入画的景物那就太多了。[12]

……

这些语句间透露着胡一川对自己的艺术与工作有着极为严苛且清晰的追求,他通过不停地记录而不断对自己进行着鞭策与鼓舞,他在文字中总结着工作与创作中的不足,提出新的可能性与希望,当然也会不时在日记与信件中抒发着自己的苦恼与纠结。似乎通过这样不断的自我对话与暗示,他将背负于身上的责任与重担,矛盾与纠结都转化为不断前行的动力。同时,其与夫人黄君珊之间的深切情感也成为胡一川敦促自己不断创作的动力,“身体业务双丰收”,是夫人黄君珊在生前对胡一川的祝福与期待。

展览末尾的视频中,呈现了黄君珊在战火纷飞的年间写给胡一川的两封信,坚韧且真挚,也正是依靠这种坚贞而执着的情感,黄君珊一路从缅甸跋涉至延安,最终与胡一川相聚并度过一生。2000年,遵胡一川黄君珊遗嘱,子女将其灵灰合一,洒向大海。

黄君珊与胡一川通信,现场视频截图 ©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

1939年,胡一川在日记中写下“该在骨子里顽强”,潘行健以这句话作为其研究《论胡一川版画艺术》的结尾,认为对三四十年代胡一川艺术与人生的解读,可以用“一个顽强的主体在觉醒”来概括。[13]而这种骨子的里的顽强,实际上渗透于胡一川人生与创作的每个阶段,并与他的创作、经历与情感融合。他以这种内在的倔强与顽强,勇敢地站立在创作、人生与时代的最前线,去坚守,也去开拓。

纵观展览,文献的介入使得观众在艺术作品之外,能从更多元的视角与维度选择性地去了解胡一川。阅读这些保存于战火纷飞年代的文字时,展览实际上试图提供一种对话的空间。当在数字媒体、图像已经饱和并充斥着生活方方面面的今天,再度回溯已经有些陌生的纸本阅读时代,我们或许能从中寻回一些更为真挚的感动。

文/周纬萌

现场图/胡思辰

作品图及文献材料致谢主办方

参考文献:

[1]摘自胡一川日记,1937年。

[2]罗工柳,载于《胡一川油画集》序,P5,1999年。

[3]“站在人生的前线——胡一川艺术与文献展”展览资料,2020。

[4]根据潘行健《论胡一川版画艺术——从中国新木刻作者的主体性谈起》编写,载于《胡一川版画速写集》,P8,2000年。

[5] 潘行健《论胡一川版画艺术——从中国新木刻作者的主体性谈起》,载于《胡一川版画速写集》,P8,2000年。

[6]胡一川日记所述,摘自王璜生《读胡一川的日记、油画与人生》,载于《胡一川油画集》,P8,2003年。

[7]《站在人生的前线——胡一川艺术与文献展纪录片》,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

[8]摘自胡一川延安时期日记。

[9]《胡一川·艺术思考录:关于<红军过雪山>》,载于《胡一川油画集》,P20。

[10]《胡一川·艺术思考录:50年代》,载于《胡一川油画集》,P44。

[11]摘自艺讯网与此次策展人曹庆晖教授对话。

[12]摘自胡一川日记。

[13]潘行健《论胡一川版画艺术——从中国新木刻作者的主体性谈起》,载于《胡一川版画速写集》,P18,2000年。

关于展览

胡一川展览海报1.png百年辉煌·中央美术学院艺术名家

广州美术学院·纪念胡一川诞辰110周年

站在人生的前线——胡一川艺术与文献展 

主    办:中央美术学院 广州美术学院

承    办: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 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

支持单位:中国国家博物馆 中国美术家协会 中国美术馆

展览时间:2020年11月18日-12月23日

展览地点: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二层B展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