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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觉得镶嵌这两个字,很有意味。
无论是“镶”的“把物体嵌入另一个物体或加在另一物体周边”,还是“嵌” 的“把东西填镶在空隙里”的描述,总会让我对一些异质却共处且合和的状态和现场满揣了有什么意外可能会出现的好奇。
何况,2020年的生命际遇在我犹如棒喝:直面着所有的始料未及,就仿佛是在和一些异质违和的镶嵌直面和对峙着。经历着许多的无措之后,只能自觅如何可能自洽的心态和方式。
再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或主动或被动的介入和旁观,我都偏爱用“对镜”这个词,切入有关当代首饰在中国这一话题的讨论[1]。那么,在“对镜”之外,有关中国当代首饰的发声和出场,其正在经历着的可意会难言传的情形和境况,在我个人的近观和体察里,以“镶嵌”这个词的意味:异质同处于古今间,于中外间,于艺术和设计间,于技术和文化间,于材料、技术和观念间——“间”想要提示出的关联,有内有外,还有其上其后——以“中国当代首饰之名”建构出的创作教学和讨论推介现场,做首饰的、说首饰的、看首饰的和戴首饰的共处其间,因时因地制宜,临场发挥,各取所需地提纯出攸关于己心的形状和面目,大致也是一个蛮贴切的描述。
展览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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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那样一个下午,第一次站在“从坐落在永恒胡同5号临街的一所小房子”(2016年12月6日“这里是永恒胡同5号”)迁到东城区西兴隆街80号(2020年4月21日“小的首饰廊乔迁新址”)的新工作室里,在梁晓的谈话中初闻魏子欣名为《镶嵌》的展览时,我心中怦然。
在梁晓的描述里,魏子欣的起念之一是当你伸出手去拉开小的首饰廊的店门,在你的手与店门把手的盈盈一握间,实现的正是一次“爪镶”。
魏子欣之前策划过一个展览,展览名字在我听来虽很是拗口费解的“且又also”,展览主题却能目光如炬地借 “当代艺术中的首饰”来建构出中国当代首饰作为“现象”和“话题”的出场(2017年5月6日—5月18日798艺术区)。在那个展览所传递和携带的信息里,我捕捉到的是作为中国当代首饰创作版图形状的绘制者,这一位做首饰的艺术创作实践者骨子里的“不顺从”:当首饰作为现象和话题时,也意味着被纳入到这个展览中的“首饰”,是拒绝被任何已知描述和既有坐标定义的“首饰”。这是与无以避开隔岸观火或隔靴搔痒的“对镜”很不同的一次与中国当代首饰初啼现场[2]的正面直视。不同于抽身旁观“现象”和“话题”的归纳逻辑,她在这个展览里给出的是自在于“现象”和“话题”中的打探和踩点。她置身其间和她的发现共处,各自成章,互相打量。这些当代艺术中的“首饰”提供着多元的维度和视角,指向的是中国当代首饰提示出和呈现出的不同于欧美当代首饰的不确定性和临时感。
《441颗朱砂》2020,装置,材质:朱砂
《朱砂痣就是朱砂痣》2020,摆件,材质:印度小叶紫檀,绢,火漆,925银《此刻的红线》2020,摆件,翡翠,石头,棉线,针
这种不确定性正是“当代艺术”的语境所加持和乐见的:从问题出发,而不是从风格和样式出发。这个展览呈现出来的反转是从既定和貌似达成共识的当代首饰定义中跳脱而出的。展览上当代艺术中的“首饰”是一次临时地被定义。
这很有些出其不意的创作逻辑直觉提醒着我一直心存的期待:在“对镜”回声之后,中国当代首饰如何能够用自己尊重差异和在地的方言,而不是想当然的标准语发声——这个展览显然提供着一个有别于回声的创作路径。这个路径就是介入和置身于当代艺术实践表达的主题和语境中,为中国当代首饰发声和出场深耕和衍生出一个不设限也不自足的空间。
这个路径的尝试,也的确可以被描述为是将中国当代首饰这一课题和现象镶嵌在当代艺术实践中的另觅他途。这样的尝试显然会是有别于域外已成范式的当代首饰面目,却与更具实验性的介入社会公共议题的当代首饰趋向相合。因为我的囿于己见,我想当然地会将魏子欣作为“且又”展览的策划人和参展艺术家,或许出于本能和直觉选择的创作路径呈现归因于她在中央美术学院首饰专业的当代首饰思维训练。只是,在这个展览之后,在我有限的见闻里,依然是“对镜的回声”,要多过“方言的发声”。也正因为此,我对魏子欣这个名为“镶嵌”的展览预支着静待“且又”余音的想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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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另有戚戚焉的是这一间自觉地以推介中国当代首饰为己任的“小的首饰廊”—— 无论是在安定门内曾经又名为姑姑寺胡同里的左家右店,还是在前门东区“百街千巷”保护整治中的西兴隆街与后修仿古形态商铺的比邻同处,“The Closer Gallery小的首饰廊”择定的亮相场域都是旧地新颜兼存的胡同平房。这一种对于传统生活方式的回看和礼让三分的在地化改建和再造提供的底色,也让致力于当代首饰推介必然携带着要既对话也独白的不拘一格和特立独行。在这一种新旧杂糅的场域气息里寻觅到了一种自在自存的不违和:有别于首饰行、首饰店和首饰教学工作坊的专业且职业的首饰廊定位,对于中国当代首饰创作实践真实地在社会文化生活平台可持续的出场和发声,显然是一个非常让人期许的敢为人先的允诺。在“小的首饰廊”的自言里有“如果当代首饰是一座岛……‘永恒’是我们的起点,希望能搭建一座小桥,连接此岸与彼岸,联通起首饰与更广阔的世界。”一个面向所有人的专业窗口既是现实需要也很有象征意味——这一兼具了展示和经营空间的存在,使得不同时空并存的当代首饰创作、佩戴、收藏、交流和讨论都变得更为具体和言之有物。同时,它也为之后和中国当代首饰相关的言说和描述提供着种种发声的纪录和有迹可寻的主题词。显然,我更愿意一厢情愿地将这一间并未言明的首饰廊的初心理解为能被有心者兼听明察和意会的一个野心:中国当代首饰创作和推介会拥有有别于任何已有“国际”当代首饰标准语的口音。梁晓以当代首饰艺术家的身份介入创立和开设的“小的首饰廊”四年来为当代首饰创作实践发掘和寻找尽可能多元和不同的声音。这些声音或趋同或趋和或趋异,却也因着梁晓在亲自下场和见招拆招的展览对接中的笃信和不囿己见,将自己镶嵌进了中国当代首饰实践的当下现场和未来历史之间。
《小心台阶》2020 ,装置/项链,材质:贴纸,白贝母,925银,黄铜,黑檀木将小的首饰廊从一层通向二层的楼梯贴满 “小心台阶”的标识,楼梯的连续性被转译为项链,“贴纸”到“反光带”成为项链中串连的元素,数量和比例(等比例缩小)都如实呈现。
在我看来,被藏在魏子欣自己那里的方案《第一件镶嵌作品/最后一件镶嵌作品》可谓是她与“小的首饰廊”最心意互通的懂得和自抒己见:
“这个方案是在‘镶嵌’主题之下的一个行为,并且与首饰廊和观展过程密切相关。具体的设想是这样的。对于此次展览的参观,从参观者将手握住小的首饰廊的门把手那一刻便已经产生,握紧把手时,门把手被镶嵌在观者的手中,并且握紧推拉的力道像极了金属对于宝石的控制,这个行为本身成为一个‘镶嵌 ’的呈现,镶嵌也随着行为结束而结束——这便是整个展览的第一件作品。而最后一件作品反之就是对于室内作品参观完毕后试图开门离开时握住门把手推门而出的这个行为。
此时镶嵌成为一种‘关系’,虽然存在于一个行为产生的瞬间,但是如果把整个展览当做一件巨大的‘作品’的话,它也成为一件作品的始末,它的意义是外与内的沟通,是一个环的“闭合”,使观者在无意识下成为作品的一部分。”
(魏子欣 2020-11-18 图为示意图)
这件在魏子欣言语中“只是因为没有最终落地一个满意的视觉”而藏起来的作品,在我的意会里,是她作为梁晓的同学同道同行,给出的有关“小的首饰廊”兴许是更直观和更贴近首饰创作逻辑的一个反观的描述:和“架桥”不同,这个空间本质上就是一个岛,这个“岛”和这条街,和这个城,和这隐含着的人文历史情怀构建,或许还可以说和当代首饰的互文同处何尝不是一种蛮可以归为“镶嵌”的关系。当然,通向这个“岛”的方式和途径,甚至动机和热望,都远不止于某一种所谓的正解,曲解、另解和误解的不确定性所提供着的临时解都会给作者和观者带来别开生面的启示。否则,就不会在梁晓的笃定信任中,看到魏子欣笑言回顾自己这个名为《镶嵌:魏子欣》的个展所带来的体验可以说是从慢行道开上了高速路之后的飙车前行。如她所言“我其实没有停止思考。”
《白月光—地毯》 2020,装置,材质:光、墙面、石膏将追光处画廊墙面的机理用石膏翻制出来,作为一个人们可以随便踩在脚下的“地毯”摆放在画廊的门口。在上,它遥不可及,在下,便被踩脏踩碎。两个白月光呼应,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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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身处现场的观展体验是我兴味盎然地进入的是魏子欣的“思考”。思考能给出的是抵达魏子欣内心秘密花园的路径——太多的展览,选择让我们看到的是插花,不可谓不用心营造,却终究还是会让人为的限定占据着上风——缺少着《镶嵌:魏子欣》 的“不顺从”和“不套路”里临时起意和后果不确定带来的彼中或有深意的此刻已忘言。
“思考”会从她的《小心有眼》提示出的不确定性特质发散开去。因着思考,这件首先入眼的作品有着多维的观看和释读可能。从物的维度来看,它当然可以被视为是一枚一枚的“胸针”系列,提取的是“镶口”这个形式,当“镶口”为实,“镶嵌之物”为虚——是你目光所及的不确定:可能是一个空间,也可能是被镶口框选和提示出来的对象状态,衣物或窗帘。作为一件卷帘装置,一外一内,《小心有眼》可以有两重的释读空间。一外是在“小的首饰廊”之外,它指涉和凸显强化着这个空间与这个街区的关联,一扇玫色的窗,“镶嵌”了对街二十四小时的变幻,当然在虚幻的映像里为不同的身高预留了“窥视”窗内实景的镶口。一内是可以视为同名胸针系列作品齐聚的展示方案,一件“以镶口为眼”引导观看行为的互动展示,透过镶口的形状去规定和打探外景。如此,魏子欣的《小心有眼》给出的仿若一个她很是津津有味乐见意外的思考“盲盒”:可以从镶嵌技术出发,让“镶口”反客为主地出场;可以从“镶口”的展示出发,提示出“镶口”佩戴之外,用于观看的他途;更可以从展览出场的特定空间切入,让作品的出场成为《镶嵌》与首饰廊里外彼此默契相合的限定景观。
《小心有眼》2020,装置,遮光帘,黄铜镀18K金粉色窗帘上散布着宝石镶嵌中“镶口”形式的孔洞,当你通过孔洞驻足窥视画廊内部的时候,你的目光被短暂的镶嵌。《小心有眼》
魏子欣的思考“盲盒”里释放出的“镶嵌”种种,溢出了她自己最初的有关镶嵌作为首饰工艺可能的思考,跳脱反转出的是以“镶嵌”作为关系去打量周遭生活际遇和创作的偶得和追究。“镶嵌”是混搭,因为以假乱真却可以彼此成全相合的《透明胶带与翡翠》。“镶嵌”是缀明月如窗,也可能指穿破窗的“戒”指《白月光》,是绷朱砂为痣的《朱砂痣就是朱砂痣》。“镶嵌”是针线绕石的临时状态,也是针扎黑衣红线绕针的“胸前针”。“镶嵌”是夹带,《小心台阶》夹带的是警言相告,《NO SMOKING, NO JEWELRY》夹带的是日常行为里“装饰和掩饰”之外的留心和在意。
《白月光——窗户纸》2020,装置/戒指,材质:宣纸、925银、月光石千万勿奢求只能遥望的白月光,一旦“下凡”,便只能是被戳破的窗户纸。
《透明胶带与翡翠》2020,项链,材质:翡翠,透明胶带
《透明胶带与翡翠》2020,手镯,材质:翡翠,透明胶带翡翠和透明胶带相隔甚远的两种物质,一个是需要一亿年才能形成的美丽的石头,一个是工业生产下价格低廉的材料。一个包裹的是一亿年的经历,一个包裹的是粘贴那一瞬间周遭的尘土、毛发、空气。
魏子欣明显是习惯了用手去思考,用视觉呈现的分寸拿捏来决定作品掌控和取舍,因着思考而采用的从当“镶嵌”被视作关系出发去寻找视觉呈现方案的创作路径能给出的每一种不确定性和临时解的实现都是干净利索的打靶中的,并没有因为非常规和临时态而存在模棱两可和暧昧不清的欲说还休。显然,在应对思考中的不确定性和视觉呈现的可能选项时,她有着一如之前《且又》的首饰创作者的直觉和敏锐来择定。
《NO SMOKING, NO JEWELRY》2020,烟盒、烟,材质:黄铜,彩色宝石,烟丝,烟纸拿在手上的香烟,很多时候和首饰一样,是装饰也是掩饰。烟丝中的宝石在香烟被点燃的那一刻开始,便注定了无法再如从前,它随烟灰抖落,给吸烟者短暂的惊喜。将这些烟熏过的宝石在烟盒上进行镶嵌,它们的不完美似乎可以承载更多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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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想《镶嵌:魏子欣》展览现场的有一刻,我的想法,是王鼎均《活到老,真好》里的一句“新意不从逆向行驶而来,从向前延伸而来”。一直在“对镜”的中国当代首饰的创作和讨论,终究是不必在所谓的国际当代首饰语境里纠结于以当下为选项去适时地在已有的脉络里去填空和插话,“向前延伸”意味着立足当下的思考起点,尊重、接纳和认可差异性和地方性的保留口音的生动表达。魏子欣在《镶嵌》个展中呈现出的对标准语的不顺从,以及她对思考路径中不确定性“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自觉和乐见,提示出的正是中国当代首饰方言的发声和出场的一个趋向:一种向前延伸而来的新意。
《小的首饰廊的窗帘》
如是我闻,心乡往之。正如这一篇在两个月里被我一再斟酌,依然有些言之不足的文字。毕竟,我想要通过文字传达的是《镶嵌:魏子欣》里可意会难言传的,关乎不确定性的视觉思考。
文 / 蒋岳红 2021年1月24日 轻霾 五道口
图片提供 / 魏子欣
[1] 蒋岳红,《对镜:在中国提问当代首饰》,They are What They are:Questioning Contemporary Jewelry in China,有关“它山”中国当代首饰展评介(英国国家手工艺与设计中心,2016),收入《旁顾左右——中国艺术版图考察笔记(1996-2016)》,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对镜II:在中国提问当代首饰》,We are What We are: Visualizing China in Contemporary Jewelry Scope, Triple Parade 三生万物当代首饰论坛主题发言,天津,2016-11-11。
[2] 【按语】中国当代首饰的初啼现场,有一个坐标原点,那就是2004年第十届全国美展,滕菲(1963-)《独白与对话》获金奖。在中国美术馆展览现场中,包括三张首饰佩戴图片。图中佩戴者是刘炜(1965-)、岳敏君(1962-)和方力均(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