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艺的小幅画作中有一种感知的蒙太奇。在眨眼的罅隙中,重叠的时间、混合的记忆扑面而来。很难说明究竟是什么让我们的目光在这些画面上停留,或许,首先是色彩、笔触、图像结体带来的那股朦胧而暧昧的氛围,然后是由此触发、逐渐荡漾开来的,观者从记忆中打捞起的那些波光粼粼的瞬间:时间、地点、光照、声音、触感、气息、温度,曾经习得的知识,相似的人或景,以及由这些微小细节所唤起的情感。观者与画者的思绪互相缠绕着,就像阅读的过程,若即若离,带着淡淡的温暖。
11月11日,武艺的最新个展“武艺的图文本”在誌屋上海(ZiWU the Bridge)开幕,展览由誌屋ZiWU与当代唐人艺术中心联合推出,崔灿灿策展。展览分为四个部分:文本与博物馆、文本与古迹、文本与记忆、文本与身体,共展出武艺最新创作的80余件作品,在誌屋上海的两个空间 Modern Studio和 Modern Art Base中呈现。展览标题中的“图文本”交代的是图像与文字之间的多重关系:图像所指向的文学经验、图像的文学性,以及贯穿在武艺的艺术实践中的“编辑式的创作方式”。
展览现场
1989年,武艺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师从卢沉和周思聪。卢沉的水墨人物画“质而有灵趣”,早年西洋绘画的训练让他将西方传统人物造型内化于他的创作,笔意生动。武艺在开幕对谈中提到:“卢沉先生与周思聪先生是在用心灵去体会造型和笔墨的关系,对他/她所描绘的对象的情感表达也与笔墨产生了很自然的联系。”武艺的师承对他产生了终生的影响,让他开始思考艺术本身所需要的“更宽泛的思路,和更多的材料之间的转换”。
文本对武艺来说极为重要,用他的话来说,“有时候我会将文字整理成画面,文字其实像是一种草图的概念”。二十多年来,武艺游历四方,不紧不慢,且行且写且画,陆续出版了多部旅行日记和作品专集。“编辑式的创作方式”不仅指向他所出版的书籍中图文并茂的形式,也指向他将文本和图像糅合起来的综合表达路径。在视觉可感的画面背后,武艺所书写的前文本埋藏在下,又转而通过画面中的意象勾勒和时空营造传递出人文意识与抒情气质,立体地浸润观者的感知。
于是文本成为了本次展览的“文眼”。正如策展人崔灿灿所言:“在武艺的作品里面,我们能看到电影,能看到戏剧,能看到文本,我觉得它是一个综合的交织的关系,也是绘画最核心的一部分。”
巴黎圣母院之一、二 30cm×24cm 布面油画 2021 武艺
“文本与博物馆”单独占据了Modern Studio的两层展览空间,收录了武艺所创作的一系列与法国作家雨果相关的画作,包括作家肖像、对雨果手稿的摹画、《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中的场景刻画,以及对雨果故居博物馆所陈列资料的写生等。这些创作起源于武艺在巴黎雨果故居博物馆的参观所见及2019年上海明珠美术馆所举办的展览“维克多·雨果:天才的内心”,他用油画、铅笔和水墨的方式,将打动他的、使他感兴趣的作品重新表现——是谓“重建博物馆”,把原本博物馆中的铜版画、素描、油画,甚至物件,都用黑白的语言在平面上重新表达,中国传统水墨的黑白色彩所蕴含的深刻之道、留白古意,与十九世纪法国浪漫主义领袖雨果如此相遇了。展览以雨果的三幅肖像开篇,《雨果雕塑》用油画的形式展现了罗丹(Auguste Rodin)创作于1902年的的雕塑《雨果纪念胸像》,采取侧面仰视视角,刻画正处于冥想中的作家形象;另两幅分别是对画家路易·布朗热(Louis Boulanger)的《雨果肖像》和摄影师阿尔伯特·卡佩勒(Albert Capelle)的《雨果和孙子乔治·雨果》的再表现。二层展览空间则在深灰蓝色的墙面上并排悬挂了武艺对《巴黎圣母院》和《悲惨世界》中若干场景的重现,在空旷的展厅中“阅读”这些画作,如同在寂静的夜灯中翻开这两部名著的书页。
《悲惨世界》之六、七 30cm×24cm 布面油画 2020 武艺
从雨果的个人生活开始,武艺重新拜访了这位作家的生活和艺术世界;在展厅内漫步则是对武艺这位艺术家的生活和艺术世界的重新拜访。不同个体的生命轨迹在此重叠,他们的精神世界也在此重叠,在与所展画作共度的时刻里产生了共时性,催化出了共情力。如崔灿灿在对谈中所表达的:“一个博物馆所展出的是一个艺术家的生命,一个艺术家的历程。当我们再看见这些作品,看见雨果也好,或是某一个艺术家也好,你会产生共情。”
展览现场
共时性也贯穿在另一栋展厅的其他三个部分的作品中,叙说着时间的褶皱。在 modern art base 一层展厅,武艺“重复地”画着北京的古迹,始建于辽代的北海公园、明王朝所修造的紫禁城、景山及其上的几经战火和历次修缮的亭台,以及清朝的皇家行宫颐和园。武艺对这些古迹的多次描绘,并不是简单的模式化的写生训练,而是对同一对象所历经的不同时刻的“描写”。古迹由时光所雕刻,它令我们意识到时间的存在,以及时间对人所造成的影响。如同风雨对古迹外壁的剥脱,灰尘和生物对内饰陈列的腐化,古迹身上所承载的历史将我们引向对故国、故园、故事、故人的渺远想象——“数百年的历史,一年中的四季,一日的二十四时,这些古迹在武艺笔下有着不同的样貌,它们仿佛是故事中的插图,楼宇间满是故事,风景中皆有过往”,崔灿灿在此部分介绍中写道。这些画作总是笼罩在清淡设色和朦胧笔触下,似乎需要观者拨开水雾或云雾,或透过夜色来窥看那些遗迹。展厅特意将处在白天与黑夜不同光景下的古迹面对面悬挂或交错并排悬挂,在迂回的动线中,仿佛有种钟表走时、日夜流转的动态感受。
如果说“文本与博物馆”和“文本与古迹”的主调是开阔宏远的,那么“文本与记忆”和“文本与身体”的焦距则更小一些。“文本与记忆”部分所展示的那些画作令我们想起爱德华·霍珀(Edward Hopper)笔下的美国当代生活风景,安静、空虚,如同电影空镜所捕捉的时刻,看似随意,却意味深长。观者的一瞥目光闯进这些画面,顷刻之间仿佛参与了画中人的生活,却又仿佛仅仅只是那个站在画外手持摄影机的人。这些画作展示了那些我们似曾相识的室内场景,浴缸、台灯、走廊、镜子、窗户、帷幔、虚掩的门,召唤出我们记忆深处的碎片。观者并不所知画中人的更多更真实的生活,因为观者不知他们身在何处,姓甚名谁,更不知他们曾经、正在、将来所经历的或将要经历的事件,画中人,如美国诗人耶伦为霍珀画作《夜鹰》所写的诗句——“这些人,在出戏中都不说话”。于是悬置,于是成谜,只有观者被召唤出的记忆思绪,在凝视画作时稍显真实。
最终,视线落到身体。武艺画身体总是画局部,那些身体的沟壑与起伏。“大面积的色彩中,几根简练的线条,成了抽象的身体象征。琐碎的景致,慵懒的姿态,将身体置于日常生活。”“‘文本与身体’的关系,是‘绘画与身体’的关系”,策展人崔灿灿在描述中写道。身体是被描绘的对象,也是驱动描绘的源泉。武艺怀疑画家曾被训练过的目光,“看人”并不是冷漠地看画室里人体模特、石膏塑像,而是满怀激情地看向一个特定的地方。目光中有距离,还有试图改变距离的欲望势能;有时间,可能是纪念日,可能是年龄,可能是即将成为纪念的时刻,也有可能是以上所有的综合——身体总是在提示什么。身体也是博物馆、古迹和记忆,存在着,亟待被感知和阅读。 《埃尔尼尔》首演:论战前夕 19cm×26.5cm 纸本墨笔 2020 武艺
平静海面上的船 19cm×26.5cm 纸本水墨 2020 武艺
武艺作画总留有余地,给自己,也给观众——“只到七八分、六七分”。在中国画中,是所谓“留白”,是所谓“言已尽而意无穷”,也很像小说里情节的故意减省、散文里的句子的停顿、诗歌里的跨行和自由标点。这80余幅新作通过不同的主题和方式所传递出的时间距离和心理距离,就像文学本身所带给读者的切身感受。
随着展览的开幕,本次展览的画册也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正式发行。这本画册的开本是书店里常见的小说开本,与展览主题呼应。如崔灿灿在对谈中提到的,“当一本画册变成一个正常的小说的尺寸的时候,它本身就是一个图文的结构”,它有结构、顺序和节奏,像一册游记或艺术家的笔记本。无论展览还是画册,都有着武艺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内心结构,召唤着“隐含的读者”。
撰文 / 姚佳南
武艺的图文本
武艺的小幅油画作品,总是画的如此善良和朴实,那些略带笨拙的笔触,细微的目光总能将我们引向生活中的一撇,像是清晨或是黄昏,百叶窗背后的世界,平凡却又动人的生活。
巴黎圣母院之四 30cm×24cm 布面油画 2021 武艺《悲惨世界》之六、七 30cm×24cm 布面油画 2020 武艺
总想象,当一个画家在描述对象时,是对象的文本意义打动了他,还是因为某个瞬间的情动,促使他拿起画笔。博物馆里总是有讲不完的故事和历史,那些动人心魄的壮举,足以让观者震撼,有时仅仅是一张微不足道的郊外景色,一组并不起眼的静物,却也能让观者获得某种更为实在的共情,完全可以分享的乐趣。雨果是一个在文本的历史中无法忽视的人物,他的《巴黎圣母院》和《悲惨世界》,足以改变读者的一生,但雨果又是一个艺术家般的人物,他时不时拿起画笔,画下一些不能称之为“经典”和“优秀”的画作。透过武艺描绘的这些作品,我或许可以猜测,生活中颇有情趣的雨果和那个描述悲剧的巨匠雨果,或许在描绘和写作时能获得同等的快乐。
巴黎、布拉格、北京,这些古老的城市,同样有着文本的含义。城市里遍布的古迹,遗存的建筑总是将我们引向遥远的历史发生。在这一点上,人们总是对有历史沉淀的城市有着偏爱,那些满是现代建筑的城市,总是乏味而又单调的活在一个世纪。北京,始于辽金的北海公园,建于明代的故宫,仍有着歪脖子树的景山,这些古迹在武艺的笔下有着全新的活力,你能借着那些古迹的历史去想象无尽的夜晚和白日,有时它们又不是历史,只不过是吸引着画家去描绘的形状,它们和一棵古树一样,在画中有着蜿蜒的身姿,沉默却又动人的时间脸庞。
记忆之十、十一、十二 38cm×45cm 布面油画 2022 武艺
记忆总是不确定的,我们很难将它在脑海中连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它们只是一些闪碎的文本和朦胧的画面拼凑而成。虽然,我们总是确凿地相信记忆的力量。对于绘画而言,“记忆”显然是轻松的,甚至某些方面串改记忆,以接近于记忆的美感,或是加入联想,才是绘画的正题。武艺笔下的记忆,几乎都是一些只言片语,故事里没有因果,只是一些目光所及的发生,昏暗的灯光,浴池的一角,卷起的被褥,它们确实真实发生过,只不过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早已不明。某一刻,我们或许也为之动情,也曾沉溺于一个狭小空间中的世界,但最终这些文本化的故事,也不过是平凡的生活,画家笔下的图形,一段留下色彩的往事。
维克多·雨果1857 19cm×26.5cm 纸本水墨 2021 武艺
雨果·嘈杂的先贤祠 26.5cm×19cm 纸本墨笔 2020 武艺
身体总是和文本息息相关,它的衰老和丰盈,都是小说、电影、艺术反复描述的主题。武艺画中的身体,多数是局部,我们所看到的也多是线条、图案和颜色之间的关系。这或许也和我们的记忆的方式有关,脑海中很难有一个全息的身体,它总是留给我们几个可能记住的朦胧之“物”。生活里的身体,是一种感受,这种感受随着情境而变化,有时它微微发热,让我们意识到它的存在,有时它略微有些变色,提示着时间的流逝,有时它被我们赋予一种品格,说着爱欲与道德。但无论如何,身体总是我们的一部分,也是人们认识世界的一部分,它和感知、经历、故事一起塑造了真挚的生活。
这个展览即是分为这四部分,文本与博物馆、文本与古迹、文本与记忆、文本与身体,它所呈现的既是武艺在文本的世界中,那些不断交错的图像和经验,又是平凡的生活本身,那些我们想起、走过、记下的善良、朴实的图文本。
文/崔灿灿
2022.10.06
1
“文本与博物馆”收录了武艺画作中对于历史和经典故事的遐想,有作家雨果的小说、戏剧,也有博物馆中陈列的资料,文字的片段、戏剧的场景和那些珍贵的手稿。
展览以三张雨果的肖像画开篇,一张经典的雨果雕像,交代了这段文本之旅的缘起。雨果的肖像,记录了这位作家传奇的印记,一张雨果和孙子的合影,将我们的目光引向雨果的家庭、成长的经历和日常生活。之后,一组雨果画下的手稿,将画家和作家的身份串联,那些奇思妙想和动人的场景,填补了我们对这位巨匠无比丰富的生活的想象。
《巴黎圣母院》和《悲惨世界》无疑是雨果最为显赫和重要的著作,武艺描绘了这些小说和戏剧中令人难忘的场景,那些不同的人物、姿态和神情,成为几百年后一位远渡重洋的中国画家想象的支点,一段文本的历史,也就此引入绘画,引入一段经典的回味和感知绵延的旅程。
2
“文本与古迹”收录了武艺笔下描绘的北京城中的不同古迹,有北京故宫角楼的夜晚,北海公园的白塔,景山虚无缥缈的雾色。
和传统的风景画不同,这些画作多了几分故事的色彩。景山公园里的楼宇,在夜色和晨雾中显得如此的飘渺;故宫角楼的灯光,像是星光在夜空中的闪烁,将我们的记忆引向遥远的历史;北海公园里的白塔,在一天中的不同时刻,拥有两张截然不同的脸庞,仿佛春日的朦胧和暮冬的庄重;颐和园被赋予不同的色彩,有晨钟暮鼓的古意,苍凉之中的萧瑟,也有张灯结彩的节庆欢愉。
数百年的历史,一年中的四季,一日的二十四时,这些古迹在武艺笔下有着不同的样貌,它们仿佛故事会中的插图,楼宇间满是故事,风景中皆有往事。
3
“文本与记忆”将我们的目光引向人们的思绪和念想,记忆中时远时近的场景。
这些颇像电影镜头的场景,描绘了那些在我们记忆中颇为熟悉,似曾相识,你一定在生活中目睹过相似的情形,我们所经历的生活在房间的一角,浴室的吊灯,布帘后的故事。
“空间”成为这一系列的另一特征,室内的场景,帷幔阻隔的视角,不完整的故事,仿佛一阵微风吹过,“记忆”变得更不确定。暗黄色的房间中,温暖的感受,像是重拾生活的温馨,召唤着我们在记忆中寻找确信的生活。武艺为我们营造了一个与现实有着细微差异的虚像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他一方面召唤着我们重返记忆的深处,那些在一瞥中目击的情形,另一方面又将我们的记忆赋予温度,以使“记忆”本身成为生活的显形术。
4
“文本与身体”呈现了武艺描绘的不同身体,有某个局部的样貌,朦胧的身形,也有摇曳的背影。
像是在梦中,在脑海中浮现的场景,它来自于我们的想象、目光和意识的迁徙。大面积的色彩中,几根简练的线条,成了身体的抽象象征。琐碎的画布,慵懒的姿态,将身体拉回日常的生活。在这些生活里,人们丰盈、衰老,承担着岁月的痕迹。优美的线条,婀娜的身姿,像是常玉笔下极简的人物,绘画来自于身体,来自于眼与思、眼与手的距离,身体又再次激发了绘画的活力,成就了艺术史上的佳作。
或者说,“文本与身体”的关系,亦是“绘画与身体”的关系,身体、记忆、变幻的风景、浓郁的人文色彩的博物馆,既是画家描述的对象,又是赏于画家激情的永恒奥秘。
崔灿灿
2022-1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