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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征远:有所好奇,敢于质疑,保持警惕

时间: 2023.2.22

沿上海闵行区江桦路行走,在某个瞬间将会遭遇一只眼睛的凝视,巨大的红色帷幕承托着这只眼睛,吸引着路过者走入这个被红色包裹着的空间中心。在这里,四面随风腾起的帷幕和砖红色墙面形成了递进的空间层次,青绿的草坪和一潭池水以极为强烈的色彩对比与镜面反射带来了一种超越真实的感官体验,四座白色的石雕伫立其间,在空旷场域的衬托下显露出坚硬而孤独的气息。环视内部四周,那只开始引人进入空间的眼睛却并未消失,而正无处不在地审视着每一个人。21.JPG

“拟像·剧场”展览现场

艺术家卢征远在近期于上海浦江华侨城呈现的公共艺术项目“拟像·剧场”中构筑了一种剧场式的观展体验,邀请观众在开放的巨大动态装置中穿行、驻足,以自身的想象与共同的经验来完整对此处空间的理解。策展人苏磊将卢征远的作品所唤醒的日常经验与尝试去建构的集体记忆于展览中整合,在作品场域、艺术家与观众的关系之间强调了一种主体性的抽离与再注入。

“拟像·剧场”是“上海浦江华侨城十年公共艺术计划”(以下称“公共艺术计划”)自2007年启动以来的第十六个展览,也是新一轮十年计划“生长力”的最新年度项目。2007年,策展人、评论家黄专以十年为节点发起了这个公共艺术计划项目,致力于探讨艺术与公共社会的关系,艺术家隋建国以每年在浦江华侨城落成一个《偏离17.5°》雕塑为方式,持续参与并见证着该公共艺术计划的生命和活力;与此同时,每年邀请不同面貌的艺术家在公共空间内创作作品与筹备展览,也为该计划注入着源源不断的新鲜力量。2017年年末,“十年公共艺术计划”迎来了第二个十年,依托于前十年累积起的学术文脉与艺术土壤,公共艺术计划以“生长力”为主题,从对艺术面貌已经成熟的艺术家的邀请逐步转向对青年艺术家的关注。

5《偏离17.5°》规划图-隋建国.bmp隋建国《偏离17.5°》规划图

6 隋建国,《偏离17.5度》,2022.jpg隋建国《偏离17.5度》,2022年从工作人员、策划者到参展艺术家,“拟像·剧场”的呈现也见证了卢征远和“上海浦江华侨城十年公共艺术计划”共同成长的十六年。在这十六年间,卢征远对雕塑主体性和边界的探索,对艺术公共性、身体性与日常性的讨论,以及对人、艺术作品和场域关系的思考,都反馈在其丰富的艺术面貌和媒介实验中。而以多元的身份伴随着“上海浦江华侨城十年公共艺术计划”一路走来,应当如何审视、运用与理解这个已经分外熟悉的“田”字形建筑结构和它构成的天井式公共空间?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体验给卢征远的此次创作带来了提问与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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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拟像·剧场”开幕式现场

“拟像·剧场”展览座谈会及新闻发布会现场


一、反思主体:雕塑的“剧场化”

“并非创造了一个真的剧场,而是以一种剧场化的策略来回应可参与的公共场域”,卢征远如此形容自己创造的这个占地1000余平米的巨大实验空间。除了可被观众直观体验的感应式幕布和其上的巨大眼睛,以及四个白色雕塑主体之外,公共空间中极富标志性的红墙、绿草和水池,进入其间的观者,甚至是不期而至的风,都是艺术家试图调动的关键性元素。由此,在这个剧场化的公共空间中,艺术家不仅色彩层面上细致地考察了种种元素间丰富的递进和对比关系,更在感知层面上平衡着公共性与私密性、崇高性与日常性之间的微妙转换。

事实上,这种剧场化的探索在2022年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的“关系重塑:双重肖像”一展中已有端倪,在这个展览中,卢征远对雕塑主体的理解已经由“物”的实体向着可穿行、可交互、可感知的空间发散。在《固体的液体》雕塑装置中,这种转向显得尤为清晰,艺术家在静谧的空间中以金属丝悬挂了上百个彩色水晶玻璃制成的面具,当面具这种带有自我、身份、人格隐喻的元素和玻璃(琉璃)这种游离于固体与液体转化间的材质相遇时,一种介乎于柔软与坚硬、绵长而脆弱之间的流动得以实现。当观众应邀步入面具“丛林”间时,他(她)们的面孔和一个个面具不经意间重合,艺术家对“物”本身的抚摸、塑形与感知透过一种反观自我式的公众参与向整个空间中蔓延。

卢征远《固体的液体》彩色水晶玻璃,金属丝,尺寸可变, 2021-2022。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关系重塑:双重肖像”展览现场

同年,卢征远在北京高塔美术馆的“莽·荡·苍·茫”装置剧的呈现,借助舞蹈的身体性表达和更为综合的感官体验,在四幕剧间更为极致地传递了艺术家对生命细微、具体而诗意的体验。在这个项目中,卢征远对雕塑“剧场化”的表达更加直观,演员、观众、剧场空间、感官体验的综合调动更趋完整,但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创作主体的雕塑装置在体量和表达中仍旧占据着主要位置。

“莽·荡·苍·茫”装置剧现场,北京高塔美术馆

而在“拟像·剧场”中,作为“物”的雕塑仅仅保留为四个剥离了细致刻画的白色石雕,在巨大空旷的场域映衬下甚至显露出了一种孤独的意味,但白色石质的材料仍被保留了其物理特征,又在红色幕布的环绕中表现出一种坚硬的力量。床、相对相隔的椅子、连接台阶的石门……这些极为日常性的元素传达着艺术家对现实生活和具身经验的持续关注,在特殊的设置和安放下,艺术家借日常之物设问,为唤起观众的相似经历与集体共鸣留出了空间。

从早年间的写实雕塑到如今的“拟像·剧场”,这条路径揭示着卢征远对雕塑主体的认知由“物”出发,继而关注雕塑和空间的关系,再到将观众参与纳入创作语境中,由此逐渐形成了对人、场域环境和雕塑的三者关系的整体性思考,雕塑从实质之物转变为了或静或动的空间。在此过程中,艺术家的感知与观念逐渐抽象于延展的剧场化空间中,然而,用纯粹的观念性和实验性来概括这一系列作品显然不够准确:尽管强调交互、体验与参与,但卢征远的剧场系列作品中仍然保留着一种雕塑艺术独有的崇高感和纪念碑性,其创作视野中也体现着一以贯之的现实主义关怀。

“拟像·剧场”展览现场


二、让渡主体:延展的“公共性”

对雕塑主体的认识变化仅是卢征远创作中体现的维度之一,与之密不可分的还有他对艺术家主体在公共艺术创作中的位置思考。就“拟像·剧场”而言,剧场化、体验性空间的生成实际上是在作品中引入了“时间性”的维度:静态的空间因为注入时间而运动起来,具体而多样的身体因而被置于流淌的时空之中。由此,一种更符合当下时代公共性的讨论就此展开。

今天,网络公共空间的“共时性”赋予了普通个体便捷的交流和实时互动的可能,这种极大化公共性同时也看似公平地碎片化了每个人的身份与体验——一种近乎不可抵挡也无法拒绝的趋势促使人们开始生存、活动于多个时空之中。卢征远强调,今天我们经历的时间是碎片的、交叉的、多维而混杂的,“流淌”已不再是准确的动词,今天时间在爆破中向四面八方喷涌而出,这种方向感的缺失势必引发多数人对自我身份和存在的怀疑与焦虑,艺术家也不能例外。

“拟像·剧场”展览现场

在很大程度上,今天的艺术创作,尤其是公共艺术创作在持续撼动着解释与评论艺术的权威性与唯一性,但与此同时艺术家们也在谨慎地把握创作回归公共与日常之中的微妙界限:在将自我的主体性从作品中抽离而将体验与阐释空间让渡给观众时,艺术家仍要在恰当之处体现独特的感知力、判断力与态度。这种摇摆之间的微妙,在卢征远看来,恰恰是艺术创作中最为困难而精妙的部分,也是值得每个艺术家一生去不断追求的状态。

“拟像·剧场”展览现场

在“拟像·剧场”的开幕现场,笔者和艺术家卢征远进行了一场访谈,从他的教育经历和对雕塑“剧场化”的探索谈起,讨论了他是如何在开放的材料认识和媒介实验中确立了自己的雕塑语言,又进而持续解构着固定的雕塑家身份。此外,在这个“公共性”的边界正无限扩展并趋向模糊的时代,我们也对未来公共艺术中的“公共空间”可能承载的去中心化、非人类特质展开了大胆地想象与探讨,这也顺势将话题延展至卢征远近日和ChatGPT进行的对话。

在整场访谈中,卢征远一直表现出对新鲜媒材、科技语言甚至天马行空的猜想的好奇、乐观和开放,但与此同时,他对那些约定俗成的概念、写入历史的定义、非黑即白的判断以及交流过程中可能产生的信息差始终保持着一种高度的警惕和质疑,因此他不断地在补充、回溯与提问。如他所说,人与人间的交流不得不仰赖于语言和概念的中间传递,但唯有意识到这些中间物在传递过程中的局限,才有可能产生突破和反思。艺术家正是这样一群有着独特洞见的时代观察者,因为有所好奇、敢于质疑、保持警惕,才能跳出时代的裹挟,留下一些并非“正确答案”的独立声音。


专访卢征远(节选)

28.jpeg受访人:卢征远(艺术家,中央美术学院造型学科基础部副主任,中央美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

采访人:周纬萌(艺讯网编辑)

采访时间:2023年2月13日

采访地点:“拟像·剧场”展览现场,OCAT上海浦江展区中意文化广场

艺讯网:请您从“拟像·剧场”出发,谈谈近两年在创作中对“剧场”元素的探索实践。

卢征远:在我近期的艺术实践中,我认为我并非在创造真的剧场,而是试图实现一种“剧场化”,其应该理解为一个场域的具象化,这是我回应公共场域的一种策略和有效方式。在“拟像·剧场”中,我试图将雕塑中所谓的“人”抽离出来,将观众塞入其中,以期激发个体对“公共”的思考。

以雕塑发展的逻辑来看,从雕塑作为“物”到雕塑作为场域空间,这个过程中艺术家开始关注空间和雕塑的关系;自雕塑“剧场化”之后,人、环境和雕塑的关系被纳入其中,一个新的维度产生了,体验性也开始被强调。在我看来,这种强调“体验性”的变化是在原有的公共空间属性中加入了时间性:把具体的身体放在了时间中,在空间中弥散、游动,由此形成体验。由此看来,“剧场”的生成等同于把雕塑从一个物体转变成一个静态空间,进而在静态空间里加入时间维度使之运动起来。我的创作也顺应了这个逻辑而逐渐发展出所谓的剧场化创作,整个思考的发展过程映射并延续在去年到今年的三个展览之中: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的“关系重塑:双重肖像”、北京高塔美术馆的“莽·荡·苍·茫”装置剧,以及这次上海浦江华侨城的“拟像·剧场”。

“拟像·剧场”展览现场艺讯网:“拟像·剧场”中出现的四个石雕(床、椅子、门和玩具)都是极为日常的意象,设置场景也很有现实意味,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卢征远:我在创作中倾向于选择一些对大多数人来说都再熟悉不过的场景和事物,因为面对太过宏大或离我很遥远的东西时,我会感觉自己没有一种力量或温度去输出。譬如,就“床”而言,躺在床上的每一个人都剥离了自己的社会身份,在这种状态下回归了生物体最原始和私密的状态,但这个抽离出来的“床”又被放置在一个空旷的公共空间中且被一双巨大的眼睛审视着,这种私密性又被再度颠覆;又如相对而坐的人们在交谈中,因为文化、成长经验等差异和意识层面的过滤等因素,永远无法打破言语间的无形隔离而实现完全对等的交流,甚至今天的自己也无法完全和昨日的自己对话……就“拟像·剧场”整体而言,我进行了一种结构化、反差化的处理,巨大的红色幕布带有一种社会结构性的凝视,这种关系会让人不由地紧张,也会带来一种反思和觉醒。

“拟像·剧场”展览现场

就自身的成长经历而言,我从绘画的写实素描开始接触和理解现实主义技法技巧,后来又进入了所谓观念性的表达和创作。但现在回过头来反观我的“观念性”创作,其实还是对现实的一种回应,我的创作不是一种和现实割裂的纯观念艺术,也不是那种存在于美术史中的艺术。我的基本立场是,艺术是在社会之中的。

艺讯网:您创作中呈现出的开放性和对现实的关怀应该可以追溯到在美院的学习经历?

卢征远:确实。我读本科那年正好是美院基础部第一年统招,不分专业,因此油画、版画、雕塑等都要学,还包括摄影和设计相关课程,我记得周至禹老师还给我们上过植物解剖课,讲包豪斯的历史和现代主义设计的发展。因此,在基础部的一年中,我们一边接受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训练,一边也被引导着进行包豪斯现代主义形式美感的研究。那时,恰逢隋建国老师的雕塑系教学改革发展到一个很成熟的阶段,材料工作室、观念课程、包括引进国外课程等内容都很前卫,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一种巨大的冲击。后来进入雕塑系后,我从材料的角度逐步突破原来对形的具象认识。回想起来,基础部一年级的开放性学习加上在雕塑系的材料课程已经使我的创作思维处于一种十分杂糅的状态之中,也为我在研究生阶段的独立思考与深入研究奠定了基础。

我一直在思考雕塑应该怎么突破,我不太满足于已有的东西。其实我一直不太把自己当雕塑家,但是雕塑是我创作的支点。我越来越感受到,很多东西不是非黑即白的,关键在于能否平衡其间大量的灰色概念。当概念被说出来时,它往往就被片面化、简单化了,但是如果不依靠语言、概念的传递,人与人之间就无法交流。然而,当我们真正去体验和感受世界时,它远远超越于我们的语言和所约定的概念。我认为超越的这部分即是艺术,它无法言说、表达与定义,但我们的讨论从未停止,它求而不得但又永远为人所求。

 “拟像·剧场”展览现场

艺讯网:创作媒介和形式的开放是否让您也有今天雕塑家面对“边界”问题的警惕和焦虑?

卢征远:我觉得这个问题的核心在于当下存在着一种广泛的身份焦虑,不局限于雕塑甚至艺术之中。在今天的时代中,随着学科的交叉融合与社会的结构化,每个人都面临着边界的模糊与开放,需要再次回应“我是谁”这个古老的问题并面对它带来的身份焦虑。如果从这个层面来看这个问题,雕塑家这个概念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一直觉得公共艺术或者艺术的公共性是非常重要的,且会变得越来越重要。今天我们面对的是极大化公共性,互联网带来了便捷的交流和实时的互动。试想过去有哪个时代,发一条信息会有上百万的点赞或者观看?而今天这种情况比比皆是,普通人也可以通过网络快速实现流量聚集,这是极大公共化的一种显现,也是今天这个时代中非常现实的特点,但它接踵而来的问题就是身份的迅速转换和弥散。

卢征远《瞬间的心跳证明你还活着》体感仪器,多屏投影,电脑 尺寸可变 2021-2022。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关系重塑:双重肖像”展览现场艺讯网:今天,“公共空间”的定义与标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正如您刚刚谈到了互联网对这个时代产生的巨大影响与变革,网络空间也成为了一种“公共空间”而被广泛讨论,您如何看待今天艺术中的公共性问题?

卢征远:在今天的公共性讨论中,时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维度。以往我们认为公共艺术的核心在于公共空间的汇聚,比如在广场、教堂这样的公共地点中,人们基于共同的信仰或认知来完成一些共同的举动,这是我们所理解的公共艺术的起点。但今天我们更多面对的是公共的时间,譬如人们在世界各地同时参与一场线上会议或观看一个视频,这种现实情况将公共性的问题引向时间维度。

和过去线形流动的时间不同,今天的时间是碎片化的、交叉的、多维的、混杂的,它不再流淌,而是在爆破中向四面八方喷涌。这种时间维度决定着人们必然没有固定的朝向,而这种方向感的缺失就集中显现为我们刚刚讨论的身份焦虑。我们逐渐意识到今天每个人都同时在线于多个时空维度中,时间由此被切为碎片。

当然,公共艺术中的地点属性在当下依然值得讨论。但这种“时间”与“地点”的割裂讨论又回到了我们刚刚谈到的问题:在使用种种概念、语汇讨论和交流时,我们其实已经将讨论对象碎片化了。我们讨论的“现在”是时间的现在还是地点的现在?事实上我们都意识到它同时并存于多个维度之中,时间与空间是无法完全割裂讨论的。“概念”是有问题的,然而我们在交流中不得不去借助它们,但一定要意识到其局限性才能产生突破和反思。

“拟像·剧场”展览现场

艺讯网:在您看来,人类活动的参与和社会性是否是公共艺术的必要标准?公共艺术中的“公共空间”是否有潜力进入自然界或非人类活动干预的景观中?在艺术史中,艺术行动和纯粹自然景观的对话有如“大地艺术”等概念,但既然谈到了“概念”的局限,在公共艺术的边界不断拓展的今天,您认为公共艺术和自然景观是否在未来有进一步对话的可能?

卢征远:这个提法特别有意思。其实刚刚我们讨论的出发依据都是以人为核心,背后的逻辑是人类中心主义。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我们人类自认为是这个世界中最高贵的存在,但近年来去中心化的观点频频提出,我们逐渐意识到万物有灵、众生平等,这是现阶段的一种趋势,人类不再把自己视作绝对的中心来认知这个世界。

我很认同你的观点,在公共艺术中,这种所谓的中心也需要被放下,不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去说教,才能实公共艺术中真正开放、平等的交流对话和连接状态,但强调平等的过程中也需要有所警惕。以我这次的作品为例,作品现场的主体缺失和艺术创作内核的主体性的缺失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在现场,我强调要将主体留给观众来实现共同参与以完整展览,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在这件作品中对材料、环境和整个空间的思考是没有意义的——这恰恰是我的创作内核和个人价值的体现。

平等对话的建立不是一个是与否的问题,而是一个度的把握,这种“之间”的状态是艺术创作的核心,也是每一个艺术家毕生所追求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最难权衡的是,既要把握好自己的独特的感知力、判断力和态度,同时又能够让他人被自己感染和唤醒;既不是高高在上地创作而全然不顾观众是否理解,又并非要俯身弥散于众人间,完全放开创作的权力而没有任何态度和毅力。

艺术史和博物馆等体系建构起了一个保护艺术品的权力空间,在公共艺术创作中很微妙也很困难的是,当剥离这些权力保护而让作品回归生活与日常之中时,艺术创作是否仍能在社会结构中生效?这对公共艺术家来说是一种巨大的挑战,但艺术与艺术史就是处在不断被颠覆和打破的状态之中的,艺术创作应该持续为值得讨论的问题提供新鲜视角,在我看来,艺术家的价值在于启发人们重思已经约定俗成的东西。

“拟像·剧场”展览现场

艺讯网:您最近和ChatGPT进行了一场对话,体验如何?

卢征远:ChatGPT就像一个孩子一样需要不断的训练,我们在对话前也“投喂”了它展览相关资料。我尤为警惕用“好”或“不好”来评判它,我对话后的感觉是像“远方的回音”:它的回答听起来是来自远方的声音,但实际上是我们自己曾经发出声音的一种反射。因此,我认为把人和AI分开来谈是有问题的,它在现阶段更像是我们大脑的一部分,是另一个自我的残影。

为什么和AI的对话强调提问题的方式?因为在提问时我们就已经设置好了答案,我们投射大量的声音出去,它才能有回音,问题永远比答案重要,这不仅局限于关于AI的讨论。但我觉得随着未来的进化,它也有可能发展成为一种真的独立于人的生物,逐渐强大甚至吞噬我们。但如果人类被吞噬就是规律所在,也没有什么可焦虑的。焦虑永远源自于是我们意识的局限,只有意识到这种局限,我们才能用自己的想象力和好奇心去不断突破。

艺讯网:大家对此焦虑的主要来源是AI对部分工作的取代和对其自我意识出现的猜想,您对这种生成类AI的前景是乐观的吗?

卢征远:与其说是一种乐观,不如说应该是一种好奇,如果没有好奇心,我们就会永远活在过去和此刻,而没有未来。我和ChatGPT交流后反而意识到了自己的独特性,人类有了一种新的对比,我们的独特价值被前所未有地凸显。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无厘头的发散性思维、对色彩千变万化的感知,甚至是偏激的认知……这些思维爆破的瞬间才是真正无可取代的。

在我们过往的教育和训练中,实际上有一部分内容是AI化的,譬如我们被训练要平复情绪、压抑自我,要在工作中变得更工具化……AI时代的到来或许会让我们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反思在教育与自我教育中,应该主动去挖掘和培养独特性,甚至重思过往被告知是不好或不应该的东西。我们能在世界上发出的独立声音或留存下来的痕迹,其实往往并非最正确的答案。在未来,AI可能让人活得更像人。

当然,未来AI可能也会出现自我意识和独立性,那这时我们就不能用AI这个总称来称呼它们了,就像我们拒绝用一个大人类的总称来统一每个人的观点。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讨论又回应了对公共性的判断。在我看来,公共性不是一个统一而抽象的概念,我更愿意讨论的是公共性中的每一个人,个体很重要,个体本身构成了独特的公共。艺术是具体的、具身的,它可能脆弱、柔软、零散,但这正是艺术的价值所在。

采访、撰文|周纬萌

图文资料致谢艺术家及主办方


关于展览:

41.jpg上海浦江华侨城十年公共艺术计划

拟像·剧场——卢征远个展

学术主持:隋建国

策展人:苏磊

展览时间:2022.12.31-2023.05.31

展览地点:OCAT上海浦江展区中意文化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