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9日,“化作通变——第七届广州三年展”在广东美术馆举办开幕式,开幕式延期几乎一个月,可想而知,疫情仍旧是影响最大的干扰项。双、三年展作为基于一座城市发生的,往往是对当下艺术现场的捕捉与呈现,相对的是,疫情三年并不直接出现在第七届“广三”的作品中,而是作为一种潜在的叙事,作为本次三年展发生的前提,以及展览落地过程中,可想而知曾遭遇过的种种现实困难,为本届看似相当笼统的主题——“化作通变”,作出了一个相对具体的注解。
化作通变——第七届广州三年展展览现场
在“化作通变”的总主题之下,四位来自中国、英国与德国的策展人吴洪亮、菲利普·多德(Philip Dodd)(英国)、艾墨思(Thomas Eller)(德国)与姜俊(中国),分别策划了“边缘”“慢板”“触屏”“内生”四大板块。有趣的是,大众相对作品或许并不特别在意的主题问题,艺术界同行则或多或少表示“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向反复出现在双、三年展标题的“共生”及其引发的概念疲劳说再见。
一、回望“改开”
在展览开幕式当天和隔天举办的研讨会上,吴洪亮、樊林、殷双喜、项苙苹、王晓松、管郁达等学者对双、三年展的策展方法为题进行了大量交流讨论,今天当代艺术的发生和土壤早已与80年代大相径庭,这也意味着,当下双年展的策展人试图组织出“整一性”的理念以涵盖所有参展作品观念,由此,也就迎来了一个接一个更为宏观、抽象,且以丧失精准度为代价的展览主题。根据“广三”研讨会可得出的粗略结论看来,无论从一座城市的文旅项目的视角考虑,还是从展览学术目标出发,是否具备足够深度且关注当下的问题意识,仍是衡量一届双、三年展价值的可靠标准。
化作通变——第七届广州三年展展览现场
由吴洪亮策展的板块“边缘”位于广东美术馆的展厅一层。在此,“边缘”可被多重释义:一方面,它指向那些中国当代艺术史中尚未汇入主流的作品,策展人力图在这一板块中,挖掘和展现位于中国当代艺术版图边缘的创造力碎片;另一方面,“边缘”同样暗示一种地缘与文化关系,相对中国最早产生国际影响力双年展的上海,与坐拥文化中心身份的北京,广州有着略显“边缘”的文化处境,与其老牌一线城市“北上广”地位与改开前沿阵地的经济发展中心位置并不完全相称。
策展人试图通过“边缘”对80年代的时代氛围,进行某种带有历史性视角的温顾。如同吴洪亮在展览开幕式现场中的自述,“通过展览回望改开40年”。回望从该板块第一章“相信未来”开始,贾樟柯导演在2000年拍摄的电影《站台》出现在展厅中,这部讲述改革开放初期,边缘县城中作为边缘人的文艺青年故事的影片,“广三”以其一向的兼容并包,将这部并不是以“展览电影”作为拍摄初衷的成片,以片段形式纳入怀中,它与展厅不远处墙壁上西川的题诗《我奶奶》,产生若有似无的呼应,在展览现场营造出饱含躁动与激情的特殊时代氛围。
站台(片段),贾樟柯(中国),影像,26 分,2000 年
尹吉男的作品以文字分享其个体记忆,提供了一段对地处鸭绿江边故乡安东充满情感性的记录切片,出现在“相信未来”篇章。而徐冰在2015年创作至今的《小企业七言集》则由艺术家多年来收集的几万个民营小微服装品牌的标签组成,海量标签被艺术家开发的“写诗软件”重新组织为“七言诗”,这些充满美好寓意与向往的标签,在可读与不可读的模糊状态之间,蕴藏着几万个命运未卜的小服装企业当时对于美好未来的期待,“如同父母绞尽脑汁为新生儿起一个寄托美好前景的名字”。【1】
徐冰,《小企业七言集》,服装标签及计算机写作,35.7cm×26.3cm(内页)×12,41cm×28.5cm×3.5cm(包装皮),2015年至今(作品由艺术家及其工作室提供)
除了选取电影与诗歌,展览也并不避讳流行文化符号,带有广东本土气质的五条人乐队作品《梦幻丽莎》,用色彩与现成品装置营造出复古年代感,成为“现实与妄诞”展厅中最为引人驻足,诱发观众拍照与分享渴望的作品,同样也令人联想到现代流行音乐的传播历史,流行文化如何于80年代从广州登陆,又蔓延全国。
五条人乐队(中国),《梦幻丽莎》,现成品,装置,唱片,海报,影像,2013-2022,音乐:五条人,唱片 / 空间设计:冯火,海报设计:胡镇超,《热带》MV:陈侗,《秧歌舞》MV:饶傲妮
坐在《梦幻丽莎》内部,观众可以看到曹斐以广州为背景拍摄的影像作品《角色》,cosplayer(角色扮演者)穿梭并自娱在都市场景中,记录下随着改开深入,中国城市化进程中带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激变状态。策展人将第一展厅中“相信未来”呈现的世界称之为“表世界”,而“现实与妄诞”章节近似于走入时代表皮下人们内心的世界,一个想象与意识构造的乐园,如同光怪陆离的“里世界”。而“边缘”板块锚定的整个第七届“广三”试图回顾的时间起点,同样也是翻天覆地时代变局的开始。
曹斐,《角色》,单频录像,4:3,彩色,有声,9 分 12 秒,2004
颜长江,《夜间动物园系列》,影像,2001-2002年,广东美术馆藏。
二、聚焦“内循环”
在英国策展人菲利普·多德策划的第二板块“慢板”中,试图朝向那些热火朝天的艺术现象,比如NFT艺术,引发画手职业危机的AI绘画,以及各种以技术之名因而备受推崇的数字艺术的相反方向走去。
通过宋冬、梁绍基、刘建华、马乌戈扎塔·米尔加·塔斯(Małgorzata Mirga-Tas)、全光荣、杨嘉辉、乔安娜·瓦斯康塞洛斯(Joana Vasconcelos)等艺术家的作品,“慢板”希望唤醒外界对于艺术作品中的手工性的关注,以思考“在一切坚固之物都烟消云散的数字化和全球化世界里”,材料性艺术作品的重要性以及它们仍拥有哪些未知的发挥空间。
宋冬,《无痕碑》碑,加热元件,水,毛笔,235cm×150cm×100cm,2016© 宋冬,图片致谢佩斯画廊梁绍基,《残山水》,蚕丝、蚕茧,500cm×150cm,2009年。作品由艺术家及香格纳画廊提供 Liang Shaoji,Broken Landscape
刘建华,《迹象》,瓷,尺寸可变,2011年。图片来源:刘建华工作室 Liu Jianhua, Trace, porcelain, dimensions variable, 2011. Cr Liujianhua Studio
杨嘉辉,《烟雾奏鸣曲》,单频彩色立体声录像, 15分49秒,2020-2021年。图片版权归艺术家所有。
在策展人看来,手工艺、材料等代表“慢”的艺术作品,并不代表某种复古的艺术倾向,策展人从中看到的是艺术创作的当下倾向与其展现出的未来特质。疫情三年冲击之下,全球经济文化趋向于“内循环”,人们开始将激活本土市场、回归地方性、个体回归家庭等提上日程。全球化与商品化进程遭遇的事实危机实质上是“慢板”发生的前提。也是与此艺术态度相协调,本版块没有选择新锐年轻艺术家和他们背后可能会代表的“新潮”与经济效率,以避免陷入艺术市场的“可支配性”问题,转而去观照如瓦尔特·本雅明语“与当下的世界格格不入”的那些,这也是“慢板”试图讨论与反思的问题——重新审视那些被“资本主义和资本主义市场正在摧毁的所有关系”【2】。
化作通变——第七届广州三年展展览现场
全光荣(韩国),《聚合 15-MA012》,综合媒材与桑皮纸,350cm×200cm×180cm, 2015年。所有版权归全光荣工作室(照片部分)及当代唐人艺术中心所有
乔安娜·瓦斯康塞洛斯(葡萄牙),《白蛇》,拉斐尔·博尔达略·皮涅罗的彩绘釉陶,亚速尔钩编花边,14cmx50cmx67cm, 2015年
马乌戈扎塔·米尔加·塔斯(波兰),《Dikhen Dural》,织物、丙烯颜料,203.5cm×187cm,2022年(广东美术馆委任作品)由艺术家和 Foksal 画廊基金会提供,摄影:Marek Gardulski
由德国策展人艾墨思策划的“触屏”,站在另外一个视角回应了与“慢板”类似的关注。艾墨聚焦在职业生涯中致力于“物质”,“物质性”和“唯物主义”问题,且将这些主题以自然和艺术的方式与“创作”相关联的艺术家,换句话说,艺术家在创作作品时考虑到了双重物质性,既包括物理意义层面,也囊括数字时代的虚拟物质性。如同缪晓春创作的《连续动作塑造的空间形态——循环》,由光敏树脂结合3D打印而成,通过数字技术完成了一次对艺术史经典的致敬与解构,并在技术的介入下,完成了一次建立在虚拟物质性上对于空间与时间的讨论。
化作通变——第七届广州三年展展览现场
缪晓春,《连续动作塑造的空间形态——循环》,光敏树脂、3D打印雕塑, 160cm×160cm×150cm,2022年。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爱德华多·卡茨(美国),《GFP 宾尼兔:一只走红兔子的故事》,视频(节选),2018 年。图片由巴黎Charlot画廊提供
另一件典型案例则是放置在“广三”大门入口处的《云中花园》,该雕塑同样采用光敏树脂3D 打印技术,它富有物质性经由数字放大后,丧失了雕塑的“联觉”特性,同时也丧失了令人联想到触摸并付诸行动的冲动。作为一件“数码现实物体的混合体”引发出观者更为矛盾的心理感受。艺术家在展览现场采访中表示,这件作品想要表达“空”这一概念,或许是数字世界特有的“空”——当数字技术可以极富可塑性地制作雕塑,ChatGPT作诗也像模像样的当下,在数字世界中,“触摸”可以由算法真正实现吗?
隋建国(中国),云中花园·24 个瞬间现场装置,光敏树脂 3D 打印 & 钢结构、树脂,600cm×400cm×300cm,2022
加里·希尔(美国)《手、听》五屏幕视频装置,无声,1995-96。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Gary Hill, HanD HearD, Five-channel video installation, silent, 1995-1996年. Courtesy of the artist
策展人姜俊对第四板块“内生”的思考,起源于对全球局势与本土环境的观察。内卷、拉动内需到内循环,强调“内”的表象之下究竟意味着什么?在策展人看来,当下我们正开启和经历着另一次“对一切价值的重估”(Umwertung aller Werte),特别是对于内外边界的思考。那些长期作为条件的外生变量可能正在经历一场旷日持久的‘内生化’拉锯而系统的边界正在转移”[3]。正如黄一山最新系列作品《楼宇》,在高度凝练地勾勒出中国城市商品楼群的形式感之余,设置了观者由外向内的观看视角,一切细微变化发生在内部。而重审边界之“变”,或许提供了一次契机,从过去对外部不假思索地接受,转入关注内部或许已趋荒芜的“精神性”的探索。
黄一山,《楼宇-1》,板上综合材料、视频、油彩、3D树脂打印,150cm×100cm,2022年。图片致谢艺术家及新氧艺O2art
丁乙,《十示 2022-15》,椴木板上丙烯木刻,120cm×120cm,2022年。图片提供:丁乙工作室。版权 丁乙。(2)
范西,《跟连续有关的线索:分散、聚合》,不锈钢、漆、UV,200cm×300cm×10cm,2022年。图片由艺术家及CLC Gallery Venture提供
胡介鸣,《格物多色11# 》摄影,180cm×135cm,2020年。图片由艺术家及魔金石空间提供
三、“广三”的变化与变通
从2002到2023走过了二十年,稍作考察广州三年展的沿革,三年展“国际化”与“在地性”交织的叙事逻辑一以贯之,几乎已成为“传统”的一部分。回想第一届广州三年展,在2002年开启之时,三年展便提出“关怀文化,关注历史”的理念,立足珠三角地区的“广三”的学术起点与目标。一边将双、三年展移植本土,一边尝试在国际语境与在地性差异中探寻属于“广三”这一学术品牌的特殊定位:实验、前沿、当下、历史、中国经验与国际问题…..这些在后来不断被反复讨论的关键词,是属于首届“广三”的问题意识。它抛出了一系列非常简单、基础又核心的问题——位于中国改开前沿的广州,面对着外界对其经济与文化双重求新的期待,在这样一座城市中发生的三年展,它关心什么?又如何定义它所称道的前沿性,同时体现出广州的地缘性?
化作通变——第七届广州三年展展览现场
延续第一届打下的“中国经验——国际问题”“实验性——前沿文化”“当下性——历史观”的三条基本策展定位,而后的数届广州三年展,包括2005年第二届“别样——一个特殊的现代化实验空间”、2008年第三届“与后殖民说再见”、2012年第四届“见所未见”、2015年第五届“亚洲时间”、2018年第六届“诚如所思:加速的未来”再到本届“化作通变”,均体现出将珠三角作为自身文化语境与参照系的特色,以强化“广三”具有的活跃、开放、多元、先锋、实验性气质与“三角洲文化”的互动与连接,让三年展在一种“限定性”中进行独特且有效的时代精神记录。
2008年第三届广州三年展“与后殖民说再见”
“广三”崛起的过程,同样伴随着全国双、三年展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如同“广三”第二届策展人侯瀚如,在专论文章中对千禧年后中国双、三年展狂飙突进现象所作出的论断,双、三年展其背后的生长逻辑在于:它既是一种地区性与国际性兼具的热门景观,也暗含着不同区域经由视觉化策略将其自身推向并融入世界浪潮的冲动,两者均体现出一种“相当平常的渴望的结果”——这欲望就是成为全球化的一部分。[4]顺其自然地,当这种渴望受阻,本届“广三”呈现出与往届的差异,也构成了“化作通变”的主题本身。
化作通变——第七届广州三年展展览现场
广州美院樊林教授在本届三年展研讨会上的形容或许颇具洞察:“广三”的丰富性与复杂性来自社会、机构、策展人、艺术家共同组成的场域,“但是这个场域在这三年中处于颇具复杂性与特殊性,甚至带有悲壮气质的状态。一方面经历了公共卫生事件,另一方面城市依然要面临生活方式、消费理念以及直接影响到受众的迅速变化......在这样一种城市景观中,艺术、社会学和美学其实处在一场大型的较量中,其中的每一个人,艺术家、策展人、观众都是角斗士”。
正如主策展人王绍强馆长所说,“艺术作为对复杂世界的感知与表征,是每一个时代切片的记录者和对话者”。本届三年展“化作通变”提供的切片,正是这三年间所有复杂性的累积。接下来,广东美术馆白鹅潭新馆即将落成,今后广州三年展的展览现场将迁往这艘新的“巨轮”,无疑将为广州三年展的未来带来更多变化与希望。
文|孟希
未经标注图文资料致谢主办方
[1]徐冰《小企业七言集》文字资料
[2][3]展览前言
[4]《别样:一个特殊的现代化实验空间》,侯瀚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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