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道路常常偏离我们的愿望,而且非常莫名其妙和没有道理,但它最终还是会把我们引向我们看不见的目标。”
——斯特凡·茨威格
继2022年7月北京势象空间举办王巖个展“看得见的散步”,以学术眼光呈现这位东北代表性油画家自2015年起进行最新艺术探索阶段,2023年5月26日,以画廊周为契机,北京势象空间于798艺术区再次推出王巖个展——“昨日的今天:王岩与王巖”。本次展览旨在以一次简洁精炼的个展,梳理这位改革开放后较早成名一批东北油画家中的佼佼者,如何在其艺术探索路上,通过不断的自我艺术革新,走过漫长的季节,去实现他由“王岩”到“王巖”一次有趣的飞跃。
01/昨日的今天
正如“昨日的今天:王岩与王巖”展览标题展示出的两重对仗关系,“昨日”与“今天”,“王岩”与“王巖”构成了展览跨越30年时间线,从艺术家的生活经历,在鲁美多年来的教学工作以及个人创作层面,对王巖作品进行的一次系统性的梳理。
在策展人的精心编排中,展览由两条线索串起——两个空间既独立又大小相近的展厅,被L形展墙从中分割并链接,同时在L形展墙上呈现出王巖完整的创作年表,希望通过这一详细厘清的时间线索,提醒观众发生在艺术家生活经历和创作之间的复杂关联。
展题前半部分“昨日的今天”,出自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的著名自传体小说《昨日的世界》,作家细细道来从他出生降临的太平世界,到在奥地利和德国青年时代的求学经历,再到面临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茨威格将个人命运置于宏大的时代变迁之中,同样面临巨大的时代变革,每一个艺术家几乎都受到这样的挑战与诱惑——如何理解并处理他眼中的时代,如何将个体生命的探索置于昨日与今天。引自茨威格小说的“昨日的今天”,如此便与展题后半部分“王岩与王巖”共同指向本次个展试图传递的核心表达,即“在不断更迭的时代背景下,个人价值观的坚守与创作方向上转变的复杂关系”【1】
时代的更迭,以简练的文字形式,呈现在展墙上梳理的艺术家年表之中:它的起点在1956年,围绕艺术家出生的这一时间节点,被展开的,却是王岩父亲因支援边远地区建设,举家迁往辽宁丹东岫岩的一段普通北方家庭家庭迁移史的重要节点;1970年-1974年间,青少年时期的王岩与哥哥经历的艺术开蒙与今后几年的学艺经历,发生在岫岩县文化馆;1975年,一本重要读物出现在艺术家手中,被称作苏联契斯恰科夫教学体系圣经的《素描教学》,这本经典教程影响深远,也恰是以契氏为代表的全因素素描,构成了中国美术基础教育的某种根基;1977年,经历了下乡的青年王岩,考入鲁迅美术学院,对他影响颇深的书籍从《素描教学》来到了《艺术与视知觉》与《视觉思维》;1982年起,王岩毕业留校,积累勃发而出的油画作品《春风吹来的时候》,在1984年参与全国美展,5年后,王岩早期的代表作《黄昏时寻求平衡的男孩》参加第七届全国美展获当届银奖。
《黄昏时寻求平衡的男孩》,布面油画,175×162cm,1989(上海美术馆藏)
《狭窄的旧楼道》,布面油画,190x180cm,1994
而《黄昏时寻求平衡的男孩》亦是展览“王岩”部分的开端。在两个形成“对峙”关系的展厅构成中,代表昨日的“王岩”部分的作品序列,包括:《黄昏时寻求平衡的男孩》(1989)、《狭窄的旧楼道》(1994)、“死鸟”系列以及“坠落的精灵”系列。这批作品大多已被机构或个人收藏,展览故而以文献形式呈现出艺术家的早期名作。
《死鸟》,布面油画,180x170cm,1998
《死鸟系列No.1》,布面油画,100x100cm,2004
《死鸟系列No.2》,布面油画,100x100cm,2004
《死鸟系列No.3》,布面油画,100x100cm,2004
是《黄昏时寻求平衡的男孩》让王岩一举成名。适逢“旧的语言遇到新的主题”或反之的时代机遇,艺术家在20世纪80年代末试图在现实主义之外进行新形式与主题表达的探索,令《黄昏时寻求平衡的男孩》以冷峻神秘,带有象征主义色彩的艺术效果,被视作北方艺术群体在学院绘画内部的投射。【2】
显然一种新的,更贴近现代性的心理刻画倾向,在接下来持续影响着彼时还叫做王岩的艺术家。延续《黄昏时寻求平衡的男孩》中的理性味道与神秘主义因素,如贾方舟在持续经年对王岩创作的观察,王岩在80年代末之后确定了一种新的创作倾向,包括出现在本次展览中的《狭窄的旧楼道》、“坠落的精灵”系列、“死鸟系列”、“记忆的碎片”系列等等,通过画面中面带迷茫神情,仿佛不知该向何处去的人物,北方工业城市凌乱而苍白的建筑与天际线,躺在画面中央没有生命迹象的小鸟......种种意象的使用,均质地传达出某种带有共通性的迷茫、困惑、无奈的复杂情绪。“甚至可以说,从他的成名作始,他的作品基调已经被锁定在无望、茫然的‘寻求’之中。如那个失去平衡的男孩,就从来没有过欢快的情绪。仿佛这就是‘现代人’普遍具有的一种‘灵魂状态’,仿佛这些被都市化的现代人总有一种不可排解的孤独之情。而孤独像一个被深深困扰的幽灵,将密集的都市人群逐个分离,即便他们生活在一起,也无法派遣孤独的侵袭”。【3】
《弥漫在夜幕下的毒素》,布面丙烯,240×190cm,2005
来自艺术家自己对前半程艺术理念的阐述,在他如抒情散文诗般的创作理念谈《灵魂的行走》中,意味着他希翼通过不断在路上的“出走”,就像他在早期油画中,明明身处枯燥都市废墟庸常,却寻求某种梭罗式的——“一个人若是生活的诚恳,他一定是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某种象征精神世界的瓦尔登湖。
《坠落的精灵No.1》,布面油画,190x190cm,2004
《坠落的精灵No.7》,布面油画,240x190cm,2005
《消逝的记忆1》,布面丙烯,240x380cm,2007
《消逝的记忆4》,布面丙烯,300×400cm,2010
02/“一个通向绘画的借口”
值得注意的是,在“王岩”展览部分,特别开辟有用以回顾艺术家在鲁迅美术学院油画系第二工作室的教学工作展示区域,收集、梳理并展示出了一批珍贵文献材料,其中暗含一条从鲁美第二代油画家赵大钧及其他的教学成果,如何经由鲁美第三代油画家王巖、刘仁杰、韦尔申、宫立龙等后继艺术家中生发、继承,进而影响到贾蔼力、秦琦、赵银鸥、赵晓佳等70后艺术家的创作理想。这种结合鲁艺传承的现实主义表达内核,来自德国表现主义绘画影响,经由“赵氏素描”这一与全因素素描不同的素描创造,最终以基本功训练进而由外至内塑造美学系统的方式影响了几代东北艺术家介入现代艺术的路径与趣味。
赵大钧先生之于王岩,是名副其实的艺术启蒙恩师。王岩曾作学术文章《赵大钧先生早期的素描理念与现代主义绘画启蒙》深入论述赵大钧素描的价值,这篇文章作为文献资料,同样展出在展览开辟的教学工作展示区域,可见王岩对赵大钧艺术成果重视之深。
赵大钧的素描诞生背景,是中国美术基础教育以苏联契斯恰科夫教学体系为中心,以培养“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艺术面貌的教学阶段。王岩在学习过程中产生了进一步反思,他写道,“这种素描训练的最大弊端培养的是一种类型化的画家,在浪费时间的同时也消磨学生潜在的艺术才能和个性,因为学生的潜质不同,不适应者会丧失掉画画的乐趣甚至产生自卑心理。尽管有些老师也强调主观感受,但从不鼓励学生的创造性和个性的张扬......”【4】
观察到某种板结倾向正在全因素素描训练中出现,王岩庆幸自己在困惑的求学阶段遇到了赵大钧,让他见识了在当时堪称风格另类,个性化,带有更多现代艺术色彩的“赵氏石膏像素描”。早在文化馆学艺期间,王岩就对传闻中“用画刀画苹果”的赵老师心向往之。考学前,王岩得到机会得以拜访心仪已久“用画刀画的苹果”的赵大钧老师,王岩写下对这次印象深刻见面的回忆,“就在那里,间有几张完成或正在进行的石膏像素描,如饥似渴村野之人,殿堂前见此饕餮大餐,惶惶然,不知所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倏然有了变化,不知哪里在发抖,眼睛也死死钉于画上,不肯移开片刻。学画,有时看便是,语言有时都是多余的。此为初次教诲,难以忘怀......”“赵氏素描”带给王岩如此强烈的冲击,或许是因为它与全因素素描拉开的巨大差异。二者区分正在于对于刻画物象的把握方式,后者讲究对解剖结构与客观形体的写实主义的塑造与把握,前者则讲求对刻画对象的独特性,进行主观上的视觉“回应”。刻画对象在此不是被动的物体,而是画者经由纸面媒材在交流中进行主动性把握的对象,是“一个通向绘画的借口”。
但赵大钧帮助王岩真正获得“观看的另一种方式和角度”,获得现代性启蒙的渠道不仅限于素描本身,也在于来自生活与艺术中贯穿的对于精神自由的追求,所谓言传身教。王岩回忆赵大钧曾说他,“‘教无常师,道在则是’,画之道也是玩之道也”,赵大钧对收藏、手工等等生活中艺术的热忱,与学生平等的交流方式,鼓励创作性的教学方式,同样感染着他的学生一辈。
策展人冯兮、贾蔼力、袁睿三人在对谈中,贾蔼力详细回忆了自己在鲁美油画系体验的教学方式与倡导张扬个性的氛围,以及王岩对他求学过程中产生的深刻影响,而这种影响对于青年人来说,总是同时发生在教学内外。在贾蔼力眼中,赵老师的学生,每个人都很有自己的个性,这跟赵老师的教育有关。他能‘感染’别人,能够激发每位学生自己的独特个性。他教别人了解艺术,教别人尝试作为一个艺术家去生活,这种东西是弥足珍贵的,因为这是在教学大纲之外的。【5】而这种对艺术的激情,从赵大钧身上,过渡到他的学生王岩一辈,感染到了鲁美几代艺术家身上。
03/“成为”王巖
如展览前言中的表述,“作为王巖,昨日的今天是在讲述,王岩‘成为’王巖的趣意。”王岩从2009年拥有第一个工作室,开始其“消逝的记忆”系列开始,他的自我艺术变革愈发激烈起来。
2018年,王巖搬入第二个工作室,开启了他全新系列“悠想清沂”的创作。探索媒介与材料,他开始使用丙烯,在多为中小幅的画布上,尝试用带有更强烈身体性与更具动势的洒落线条,那是来自“赵氏素描”刀劈斧砍般潇洒的笔触,将自己的创作推入介于具象与抽象过渡的全新阶段。
《悠想清沂20》,布面丙烯,240×760cm,2017
逐渐在画面中洗去具体物象,持续的抽象与表现性尝试,在《沧浪幽迹3》中被再一次放大,而这也是王岩尝试大尺幅作品的开端。另一条创作线索也正式开始,王岩开始在《消逝的记忆》《在路上》等过去的作品之上进行再创作,其方式却几乎是“破坏性”的——将旧作涂抹后在此基础上二次作画。
《沧浪幽迹25》,布面丙烯,90×120cm,2022
2019年,王岩搬入他的第三个工作室,工作室空间的拓宽,也让他的创作尺幅也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将旧作涂抹、覆盖进行再创作的工作方式在王岩的创作轨迹中正式确立下来。用更具张力、表现性的线条与笔触,对抗描绘具体形象的过去的自己。
《无题12》,布面丙烯,60×100cm,2022
《空山物语6》,布面丙烯,120×160cm,2022
或许是彻底改变的时机终于到来,2022年,王岩借“看得见的散步”个展开幕,呈现近年来“沧浪幽迹”与“悠想清沂”等焕然一新的创作系列为契机,王岩正式将自己更名为王巖。
意味着他在艺术道路上的一次新生般的变革。有趣的是,王岩的艺术革新,不仅发生在作品与下一个作品之间,而是更多发生在同一作品的内部,冲突与随之而来的革新的决心,何尝不是一种激烈与决绝,用“王巖”替代“王岩”,今天替代昨天。
[1] 《展览前言》
[2] 《王巖:看得见的散步》,鲍栋
[3] 《王巖的诗与远方——读王巖近作有感》,贾方舟
[4] 《赵大钧先生早期的素描理念与现代主义绘画启蒙》,王巖
[5] 《冯兮、贾蔼力、袁睿对谈》
展览信息:
“昨日的今天:王岩与王巖”
艺术家:王巖
策展人:冯兮
2023.5.26 — 6.11
地址:北京市朝阳区酒仙桥路798艺术区A08楼一层
主办:势象空间
文 | 孟希
图文资料由主办方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