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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评|作为全球性“共同语言”的媒体艺术,在中国的35年

时间: 2023.11.16

如果考虑到中国最早的录像艺术作品正是出现在杭州,那么正在BY ART MATTERS天目里美术馆展出的“动为行——中国媒体艺术35年”几乎天然地拥有着与媒体艺术的特殊渊源。作为首次以艺术史角度回顾中国媒体艺术的大型展览,策展人张尕选择以“运动”为总纲,通过展示72位/组不同时期艺术家的79件代表作品,从中国早期录像艺术实践为起点,并进一步拓展到当下媒体艺术最前沿的探索,考察此种“运动的艺术”,从1988年开始至今,以其活跃的实践创造形成的中国媒体艺术“运动”,这段几乎与中国技术领域同速奔袭,短暂却极速发展的35年演变过程里,显现出何种内在发展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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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jpg“动为行”展览现场图,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照片由姜六六拍摄

张培力2008年创作的《有球形建筑的风景》出现在主展厅外灰色的前言墙上,这件多少容易被人群匆匆掠过的作品,实则是整个展览“题眼”。它有着36块屏幕——象征一卷胶卷的张数限度——在红外感应器的调节作用下,观众靠近,将唤起不同次序的风景图像。观众走远,屏幕图像也同样退却。作品本身的象征意味在于,它几乎直截了当地宣告了媒体艺术所包含的“运动”潜力,为人们界定出同时作为技术与艺术媒介的“媒体”之本质,也暗示其“运动”的条件依然符合牛顿第一定律,即外力的激发与互动。

04.jpg“动为行”展览策展人开幕致辞,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照片由姜六六拍摄,前言墙上展示有张培力作品《有球形建筑的风景》

预览日展览现场,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照片由姜六六拍摄

如同策展人谈起媒体艺术史首先想起18 世纪苏格兰怀疑主义哲学家⼤卫· 休谟在观察两个台球相撞的发问: “难道我不能设想有⼀百个不同的样态会由此发⽣?”[1]早期中国媒体艺术家对于新兴媒介的原初好奇与实验,如同两个球体的运动与碰撞,激发着媒介与艺术结合过程中的运动潜能。


一、中西方媒体艺术的不同起点


有趣的是,如果考察媒体艺术在东西方开端的差异,将发现因各自技术发展的客观时差,二者具有相当不同的倾向。2023年上半年,同为张尕策展的媒体艺术大展“真实的拓扑”展览,与子展览“运动中的艺术:媒体艺术杰作之旅”在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呈现,展览囊括了国际媒体艺术先驱的实验作品,与本次旨在考察中国媒体艺术演变的“动为行”,形成了某种有价值的参照系,呈现出身处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文化语境下,中西方媒体艺术家在早期的不同处境与选择。

07 彼得·韦伯,1969.jpg彼得·韦伯, 《无尽的三明治( 电- 行动I)》,影像,数字转码,2分03秒 ,黑白,有声,1969 ©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

张尕在《动为⾏——中国媒体艺术 35 年》一文中以录像艺术为例,对比了它在中国与西方兴起时所面对的不同境况,认为二者虽然面临的语境截然不同,但都代表了⼀种实现重启、新⽣与解放的可能性。媒体艺术的重要分支录像艺术,在西方的出现伴随着艺术家对于20世纪50-60年代电视热潮形成的主流媒体,及它所代表的主流消费文化的对抗性,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如预言般的“媒介即资讯”(The Media is Massage)预示着一个信息时代的全面降临,已经跨过媒体艺术“古典时期”的艺术家们对媒介论、控制论为代表的诸多新理论所打开的社会文化视野作出了主动回应。

08.jpg张培力,《30×30》,“动为行”展览现场图,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照片由姜六六拍摄

09 .jpg何翔宇,《证据》,“动为行”展览现场图,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照片由姜六六拍摄

10.jpg耿建翌,《一帧 影像》,“动为行”展览现场图,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照片由姜六六拍摄

在“动为⾏”展览第一部分展厅入口处,公认为中国最早的录像艺术作品《30×30》,则为观众提供出某种录像艺术发生在中国20世纪80年代的语境。当时,电视机等新兴传播媒介尚未真正完全普及,这件以1988年黄山会议为创作契机的录像艺术,既与某种放弃绘画的冲动相关,也与新媒介打开的全新日常经验相关。张培力在为展览拍摄的纪录片中如此回忆并描述创作《30×30》的思路:“我想有没有可能提供一个刚好相反的东西,一个毫无意义的作品,让人觉得‘看’是一个很痛苦的一个过程,‘看’是一个经受时间考验煎熬的事情。”最早尝试以电子媒介进行创作的媒体艺术先行者们,与其说将自己从朋友手中借来的摄像机,当做抵抗主流媒体或抵抗中国迈进消费社会的前景的武器,其实更多是针对’85美术运动鼓励的“人文热情”所引领的主流美术潮流的反思与消解行动。而创造这种“无意义”的反艺术经验,恰恰依托于录像带180分钟的媒介边界,即使当时谈论媒介的自觉性还稍显太早,但某种对于新媒介的好奇与探索兴趣已经萌生。

11.jpg陈劭雄,《视力矫正器3》,“动为行”展览现场图,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照片由姜六六拍摄

12 .jpg“动为行”展览现场图,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照片由姜六六拍摄

对于“观看”经验的探索与讨论,也几乎成为艺术家与录像、呈像等新技术的关切领域重合度最大范畴,进而成为中国早期媒体艺术选择的重要切入点。陈劭雄结合了观念、装置与多媒体的装置作品《视⼒矫正器 3》,在技术的帮助下,制造出运动的图像,提供给人们一种独特而分裂的观看体验,它的表达本身就传递出一种技术才得以抵达的,全新的观看视角乃至思维模式,并启发人们重新思考:是什么决定了人们的视角?是什么限定着人们思维的框架?技术之眼带来的全新“观看”视角,是否将训练出一种新的思维模式?

对新媒介的敏感,带有偶然性特征的使用契机,以及作为行为记录的主要方式,同样体现在宋冬、朱加、蒋志等艺术家的早期媒体艺术实践中。类似特质在宋冬1992年创作的《炒水》中,艺术家用一台借来的婚礼摄像机,记录下他在家中完成的一次行为现场;体现在蒋志在1997年完成的《飞吧,飞吧》中,是艺术家如何利用摄影机特有的灵活便捷,完成对于日常经验的诗意记录与内心抒发;而在朱加的录像艺术代表作《永远》里,则是将机器的运动纳入行为的运动之中,当固定在老式平板三轮车车轮上的摄像机运转启动,内部的运动与外部的机械运动协同运作,以“共谋”的方式完成了两种运动视角的交织。

13.jpg陶辉,《跳动的原子》,“动为行”展览现场图,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照片由姜六六拍摄

15.jpg“动为行”展览现场图,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照片由姜六六拍摄

正如展览第一部分“作为行动的运动”名称所示,运动不仅是隐喻或象征,实际上,运动和它衍生的时间性,一起构建了媒体艺术的起源与核心特征。运动既包括技术内部的运动——剪辑、冲洗胶片、胶片播放等客观技术实现过程中的运动,也包括镜头移动和展示环节蕴含的运动,媒体艺术正是通过技术手段去捕捉的运动呈现,去切分时间、展示时间、打乱时间,从而将艺术的讨论空间,扩展至当代意义上时间性乃至更开放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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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jpg“动为行”展览现场图,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照片由姜六六拍摄


二、艺术家与媒介的“退”与“进”


媒体艺术的迅猛发展与互联网在中国的发展几乎构造出某种同步性,尤其当人们意识到,中国的媒介变迁史的跳跃特质——从传真机到移动电话,从黑白电视到家用PC机之间的距离,远远短于造纸术与现代报业间隔横亘的数个世纪。一如策展人张尕的观察,“这种极富跳跃性的发展节奏,而非西方线性的渐进式发展,让中国突然拥有了世界上最发达的流媒体平台和互联网文化,这种特殊化的经历,反过来对于中国媒体艺术的发展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18 .jpg张培力,《碰撞的和声》,“动为行”展览现场图,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照片由姜六六拍摄

19 .jpg王功新,《摇摆的灰色》,“动为行”展览现场图,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照片由姜六六拍摄

20世纪90 年代媒体艺术的初期实践所积攒的势能,结合技术的跳跃式进步,中国的媒体艺术在2000 年后迎来了纷繁发展的态势——无论在技术介质、艺术语言、主题与题材还是叙事方法上,从早期倾向直觉与单纯,转向开放与复杂,呈现出某种更为深度的媒介自觉,尤其是对于“互动性”这一媒体艺术核心特征的挖掘,展览第二部分“作为互动的运动”就聚焦在中国媒体艺术家从单向传播到更加开放、复杂的传播轨迹拓展的演变过程。

如同展览现场,第二部分展厅中用以提醒观众与作品互动的提示:

“试着向作品大喊,吓‘他们’一跳。”

“身斜才能“影子”正,请站在中间的电视前直到出现在画面中,尝试在画面中保持直立 。”

“ 和另一个人分别坐下,在电脑上开启聊天 :)”

“两间择其一,步入镜中室,伴光探虚实。”

20.jpg“动为行”展览现场图,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照片由姜六六拍摄

王卫的《和我一样》由单面镜划分为两个大小相等的空间,观众走入时,灯光控制器将控制两个房间的灯光明暗。处在黑暗空间中观众,通过单面镜看到对面房间,但与此同时,明亮房间里的观众仅仅能看到自己空间里的镜面反射,“看”与“被看”的权力关系不断反转,也将作品的表达引入更为深刻的质询当中。

21.jpg王卫,《和我一样》,“动为行”展览现场图,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照片由姜六六拍摄

相对《和我一样》观众并不完全自知的介入,胡介鸣的《向上 向上》则更明显地召唤着观众的主动参与,这件原本在2004年上海双年展上,在上海美术馆建筑外墙首次亮相的作品,由多台电视机纵向排列组成,电视机屏幕中画面依次播放,制造出有人在电视机画面中不断向上攀爬的视觉误差。拾音器捕捉现场观众的声音,画面中不断攀爬的人物将根据声音的长短强弱,如同受到惊吓般坠落。

媒体艺术的互动性,成为许多作品构成其生成意义的基石,例如杨振中的《平衡》,三台电视机播放着艺术家本人的半身像,当人们在观看时靠近中间的电视机时,画面由摄像头捕捉的观众实时录像赫然出现在电视机中,观众则需要主动调试自己的站姿倾斜角度,与身边艺术家像保持同样的直立角度,形成画面的和谐与平衡。

22 .jpg杨健,《传感器之林》,“动为行”展览现场图,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照片由姜六六拍摄

23.jpg丁世伟,《临渊凝视 No.2》,“动为行”展览现场图,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照片由姜六六拍摄

展览第一部分中仍具有相对强烈的个性诉求与艺术家主体意识的创作面貌,在第二部分中逐渐扭转为对于媒介自身开放性,研究媒介互动特征,强调将观者的观看、身体与行为纳入创作文本的探索过程,这也似乎是媒体艺术在经历“远古洪荒”阶段后的总体变化。观众-创作者-媒介,三者在媒体艺术中几乎处于前所未有的平等地位,而创作者则获得了规则制定者、实验观察员与记录者的新鲜位置。

媒体艺术经由媒介的可调节属性,以及更多“变量”,比如观众的参与互动,让它与仅由图像构建意义的艺术相比,拥有着更加开放的可获得更多解读的意义空间。艺术也因此由图像带来的快感中解放出来,就像展览前言墙处安置的《有球形建筑的风景》给出的有关媒体艺术本质的另一层隐喻——正如行动激发了图像的显现,人的退场也同样令图像趋于消退——图像本身的意义也同样退却着,并让位于人的参与。


三、“人的延伸”可及之外


从展览第一部分所展示的,中国媒体艺术首批试水者对新媒介的原初式好奇。90年代起,媒介语言自身得到确立,并进一步巩固媒介自身的主体性,展览第三部分“作为能动的行动”则更多聚焦于当下的中国媒体艺术所身处的宏大而多样化的现状。更重要的是,媒介自身的能动性与主体性的彰显,致使它逐渐“反客为主”,进而在将技术置于后人类的全新语境中,彰显出了巨大的能动力量,既超越了麦克卢汉口中“人的延伸”的可及之处,也超越了媒介传统意义上的工具属性。

24 .jpg动为行”展览现场图,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照片由姜六六拍摄

在媒介“自决力”的作用下,原本有着完全不同起步语境的中西方媒体艺术,却在技术内在逻辑的发展规律统摄之下,呈现出殊途同归的全球化共性,既体现为分享近似的技术语言,也意味着超脱于民族志、文化区域的共同话语——往往表现为广泛并融合性地运用编程技术、人工智能、生物技术、声音技术、太空技术等前沿媒介,探讨虚拟现实、生态环境与后人类主义等议题。

艺术家可以借助媒介让作品延伸至远方,刘佳玉的作品《谷边》通过艺术家在瑞士日内瓦北部山脉拍下的6400张不同时间的天空摄影,经过长达4个月的计算机模型运算,最终以实时渲染的运动图形投影,生成了一片能够受山谷实时风力影响的“真实”天空图像,在真实与虚拟之间,制造出了一片“错位”的天空。

25 -刘佳玉,《谷边》, 2018.jpg刘佳玉,《谷边》,2018 ,艺术家惠允

也可抵达人类探索的极限,如徐冰在2021年创作的《卫星上的湖泊》,使用了一颗已过服役期的在轨卫星,每天环绕地球16圈的卫星,在飞跃于不同位置时,上传至卫星的动画将随之改变,这些不同定帧画面的动画与地球同框,共同组成了这件太空艺术作品。

26-徐冰,《卫星上的湖泊》-静帧, 2021-.jpg

徐冰,《卫星上的湖泊》静帧,2021-,艺术家惠允

27 .jpg徐冰,《卫星上的湖泊》,“动为行”展览现场图,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照片由姜六六拍摄

媒介的触角亦可极尽精微,超越感官的边界,并进一步重塑人类看待自我与周遭世界的观念。如林天苗《反应》打造如同巢穴般的白色空间,观者进入其中,在脉搏感应器的帮助下,让独自一人的观众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感知并想象“自我”,感受生命的在场。曲晓宇则通过计算机软件与大数据收集,模拟了一个处于极端环境中的生态系统,经由《共生智能》,观众得以站在人类之外的三种视角:地下、动物与监控视角,从橡树、马利筋、刺猬、蝴蝶、地衣和菌根真菌的动态生长中,观察一个在模拟过程中逐渐趋于非人类中心主义共生系统的生成过程。徐翀在现场展示的声音装置《鱼知道》包括两个空间,传感器将持续采集鱼缸中金鱼的游动轨迹与运动速度,在学习模型中生成数据,并传至另一个空间中应用于序列音符矩阵,从而转化为第二空间播放的音乐。这个由生物活动、算法、数据传输、学习模型共同组成的开放系统,试图制造出一种由新动力为创造源头的声音装置。

28.jpg“动为行”展览现场图,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照片由姜六六拍摄

29.jpg林天苗,《反应》(内部),“动为行”展览现场图,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照片由姜六六拍摄

“作为能动的运动”章节,展示出技术的迭代与发展如何更新、重塑乃至发明人类的经验,也让想象与实践人类中心主义之外即西方二元论思想之外的后人类世界成为可能。“这是媒体艺术跟其它艺术类型相比发展逻辑最大的不同,它是技术时代的产物,技术自身的逻辑与全世界范围内的传播发展的同步性,让媒体艺术的语言更具有普遍性,让它的叙事既没有过多文化的负担,也并不具有民族志的特征。”策展人张尕在采访中如此阐释媒体艺术在中国具有的独特价值,正如展览第一部分所讲述的那样,中国与西方的媒体艺术拥有相当不同的起点,但经过35年发展,媒体艺术已成为某种意义上更具沟通、传播与普世价值的媒介,也意味着媒体艺术成为一种通用的“国际语言”,在面对变幻迅速的全球共通议题时,展现出富有能动性的参与姿态与行动力。 

03.jpg“动为行”展览现场图,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照片由姜六六拍摄

参考资料:

[1]《动为行——中国媒体艺术35年》,张尕

文|孟希

相关图文资料由主办方提供

展览信息:

海报77.jpg“动为行——中国媒体艺术35年”

展览日期:2023.09.22 – 2024.02.25

展览地点: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

展览地址:杭州市西湖区天目山路398号天目里1号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