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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极:学习绘画12大要点

时间: 2015.4.28

1985年5月,64岁的赵无极受邀回到母校浙江美术学院(原杭州艺术专科学校,现中国美术学院),举办为期一个月的讲习班,来自中国九所美院的27人获淮参加,他们都是当时各美院的“进步教师”,后来也都成为中国绘画界的佼佼者。

线条的节奏感

赵无极一生从未担任过教职,也没收过入门弟子,这27位学生有缘亲炙大师风采,真是何其有幸。他们是来自浙江美院的教师梁铨、许江、章晓明、成南炎、滕英、俞洋奎、佟振国、陈海燕,该校85届油画毕业班学生孙景刚、刘大鸿、耿建翌、魏光庆、阮杰、李争、陈仁、魏小林、蒋耀辉、王丽华,以及中央美院的吴小昌,鲁迅美院的魏连福,西安美院的刘爱民,四川美院的李正康,湖北美院的尚扬,广东美院的欧洋、曾松麟,天津美院的孙建平,福建师大的李晓伟。

这些以往大都因袭苏联社会主义写实主义的中国画家们,著实让“学贯中西”的赵无极头疼不已,经过大师一个月的震撼教育后,学员们以“开刀”来形容心裡的衝击,即使没有脱胎换骨,也终身受用获益良多。

赵无极讲课的主要观点有12则。

1951年,赵无极在日内瓦第一次看到克利的画,他花了好几个小时细看这些令人叹为观止的符号世界。这个关键的偶遇,让赵无极有了创作上的具体转变,他开始走向符号然后进入抽象的世界。但在转变的初期,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二流克利」、甚至是「乏味的克利」,而不幸的是,事实就是这样。在不断的修改、毁弃,和重新开始中,赵无极经过两年才找到自己的形体与空间,还有大胆的颜色。

1.少就是多

画画要「经济」,也就是说要能从简单裡看到丰富,从少裡看到多,但不是表面的多。换句话说,就是简单裡要有东西看。

有的人功夫很好,可他画的画让人看了累得不得了。他画得累,看的人更累。

好的画,就算他自己画得累,可别人却看不出他累。就像林布兰的画,画时并不是不累,但是人家看得不累,是精采的好画。

中国古代的好画也是这样,比如范宽(北宋,990~1020),他功夫很好,但你觉得鬆得很,看得很舒服;倪云林(倪攒,元末,1301~1374)也是,淡淡几笔,却表现了很多东西。

怎样既画得简单,又包含很多东西呢?

就是要「中肯」。如果中肯,力量就大,不中肯,摆了很多东西也没用。

你们画画总是注意小的东西,萝哩萝唆,我总是要求你们单纯、再单纯、简单、再简单。

2.看整体,不是看小趣味

画画其实不需要那么多的理论,我觉得理论越少越好,只要能把眼睛和手结合起来就好了。然后要学会观察和控制画面,画的时候一开始就应该整个来,不要一开始就找小趣味。比如画人体,起稿时要把人体连同背景一起画,不要单单地画人体,否则关系不容易找到。

一笔动,整个画面都动。这裡动,别的地方要呼应,要连起来画。格局不打破,就根本没办法画,非打破不可。

你们常会优柔寡断,没有信心。不要管它,画下去再说。动一笔算不了什么,「刷!」刮掉就行了。不要为了一笔好,让别的将就它,这是个大毛病!

改画的时候,也要整个改,不要将就一两笔。看这裡一笔好,就照这个地方搞,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整个好,才是好!

有了整体后,再来求变化,但是要注意这个变化不要牺牲了整体的感觉,也就是说,要保持整体,在裡面变化。

3.重要的是节奏

要小心,到处都是一样的效果,就没效果了!

画裡重要的是节奏,不要总是温吞水。

有静,有动,不能到处都动,动的太多,就要拿静来陪衬。好像唱京剧,总是唱高调,就单调了。

你看,这背景一静,裸体就出来了。刚才那张人体的后边太厚,人们的眼睛就会被吸引过去。

画时各方面都有联繫,不是画布看布,画人看人,要一起画,不要把布和人分割开,它们之间都有连带关系。

所有的画,不是功夫好就能画好,画到一定的程度时,应当把功夫忘掉。

你们有功夫,但画面到处都紧,紧得透不过气来,应该有鬆有紧,比较得多,层次就多。你们画的色彩却又太简单,要注意亮的地方不要都一样亮,灰的地方不要一样灰,深的也不要一样深,那么你们的画面效果就变化无穷了。”

4.画要能呼吸

你们一开始要做到简单,再从简单之中慢慢丰富起来,丰富之后再把不要的东西去掉,这就是画家本身怎样选择的问题。

构图最重要的就是空间关系,假如没有空间,你的画就鬆不了,动不了。

空间关系多就活,不然的话就呆。

你们的画常感觉是停在那裡,没有动的感觉。你们用笔也总有停的感觉,笔像是「摆」著画,笔不要用得太死,要活一点。用笔的方法也不能都一样,有轻、有重,有稀,有厚,这样变化就多了。

画面要有紧有鬆。到处紧-透不过气来,到处鬆-就空洞。世界上的事物都存在著对比,音乐总有停的时候,中国画也有休息的地方-留白。

不懂画的人,总希望画是满满的,不知道透气。

画画同呼吸一样。人需要呼吸,不呼吸活不下去,绘画也要呼吸。你要把你自己的感情放进去,让画面同你一道呼吸。

5.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

绘画不仅是画的问题,重要的是观察方法的转变,就是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不要用别人的眼睛去看,也不要用自己以前的眼睛去看。

要知道,你们并不是技巧上的问题,而是观察出了问题。

怎么把自己的感情同看到的东西在手上表现出来,这点最重要。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观察方法,每个人的风格就不一样。假如每个人的观察都是清一色的,画出来就都是一个样,像是从一个模子出来的。

一个妈妈生八个孩子,八个孩子脾气都不一样,为什么你们画画却都是一样的?

你们的技巧和功夫都很好,问题是观念没打开,并没有真正地用你们自己的眼睛看世界,并没有把你们每个人的本性都发挥出来。

我希望你们越画越不一样,一个人创出一种作风来。这并不在于你怎样画,而是在于你的观点,假如你看不见,当然你就画不进去。

(延伸阅读:赵无极后来在他的回忆录裡说,在浙江美院客座期间,他感到自己撞上了“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个庞然大物,而这个大怪物已将一切创造力碾平了。他激动地说,“中国有灿烂的文化和历史,有精妙绝伦的绘画,根本无须向那些灰褐色基调的死板愚蠢的画面求教。”“我的学生们或许忘记了,也或许根本就不知道宋代绘画的空间感和构图的高妙。他们不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细细观察。”)

6.要找自己的麻烦

一个艺术家最重要的是自我批评,就是要不停地自己讨论自己,自己批评自己。

这地方好,那地方坏,这地方应该多一点,那地方应该少一点,每一笔都自问是不是对的。能做到自检,就能经常发现自己的问题。你们若想要进步,就应该不停地给自己提出问题,每个人总有不完善的地方,问题是你看得清楚还是看不清楚。

我画画完以后,总要在家裡放两个月,觉得靠得住再拿出去。靠不住,我就不签名,不出去。画出去了,收都收不回来。你若已经有点名气,那问题就更多。我每次展览都是提心吊胆的,每件作品都是经过反覆推敲才拿出去展的。

我不是个聪明人,除了画画,我什么事都不会干。做一个艺术家别把自己估计得太高,总是估计低一点好。因为这工作是一辈子的事,做到40岁时有40岁的问题,做到50岁时有50岁的问题。你画得多了后,就容易形成自己的一套,这时更要不停地自己讨论自己,自己批评自己。

干艺术家最辛苦,总是要自己给自己找麻烦,自己对自己有疑问。你一旦放弃对自己的批判,你就无法进步。

7.胆子要大,观念要新

如果你们画画老圈套老伎俩太多,画每张画都先有个成见,那画出来的画一定和你以前的没两样。画小稿是没什么用处的,好像后面是在放大抄写小稿,会失去画面的偶然效果,画画如果没有意外,那就没有意思了。

在我看来,从16世纪起中国画就失去了创造力,画家只会抄袭汉代和宋代所创立的伟大传统。中国艺术变成技巧的堆砌,美和技巧被混为一谈,章法用笔都有了模式,再也没有想像和意外发明的馀地。

中国的教育建立在记忆之上,学习写字和书法必须经过长期的重複动作,而所有的学院主义都来自重複。绘画正是要避免这个陷阱。要是在1935年,杭州美专的老师就教我这些,我该节省下多少领悟这些道理所费的时间啊!

马蒂斯教别人时总是说:新呀,新呀,要新!什么是新?不是那种表面效果的新,而是通过深刻观察思考之后,才把你引到一条新的道路上去。

油画的问题是要画得自由,但难的是如何理解和表现自由。老实讲,我从1935年开始画油画,一直到1964年用了30年的时间才真正懂得油画自由表现的方法,因为油画有各方面的技巧,要适合你自己的需要,你的绘画技巧是为了帮助你自己达到表现的意愿。总之,技巧是第二位的问题,每当你有了新的绘画观点,你的技巧也就会跟著你的观点去变化。 

8.体察内心的需要

把我们的绘画从写实的影响下抽象出来,是一种需要。驱使我的唯一动力,是在寂静的画室中,手拿画笔和颜料,面对一张空白画布这一需要。

一个画家总觉得有话要讲,总觉得画不完,那就变成一种需要,这是画家最重要的动力。绘画的倾向是因为自己的需要,并不是我想画抽象就可以画了,而是自己真正需要画抽象才抽象。况且抽象也不是什么新的东西,是属于50年代的东西,所以你们假如要画,应当在理解的基础上再进一步去画别的。

不是我不敢教你们抽象画,因为绘画创作是一种需要,一种自身的需要,内心的需要。你没有这种需要,硬要变,变不了,硬要新,新不了。你们基本的观察方法改变后,觉得自己这样画不够了,内心提出了需要,就会创出新路子。

画抽象,画具象,都一样有空间、结构、光线和颜色的问题。具象和抽象之间有共通的道理,重要的是获得新的观念。

作画家,就得接受週期性阵痛,今天或许高兴,明天可能痛苦,但是决不能失望。作画的力量从未离开过我,我也从未逃跑或放弃。

今天,我回顾自己的历程,觉得这股绘画的力量始终是一致的,我一直忠于自己的初衷,未曾逃避困难,也未曾以熟练的技巧去迎合创新的需要。

赵无极说,“历史就是这样把我推向了遥远的法国,让我在那裡生根安居,然后又让我重返中国,使我内心最深处的追求终有归宿。”

9.忠于自己,不要自欺欺人

“你想画画?那就先割掉你的舌头,因为从此你只能用画笔来表达。”想画画,就要有马谛斯这样的觉悟。

50年来,我每天沉浸于挥洒作画,作画成为我打开通道进入另一个世界的一种仪式。在那个世界裡,我试图建立秩序。这有时易如涂鸦,有时又灵感全无,眼前一片空白,或者只看到艰难困苦,和一想起来就令我害怕的旧画法。

画家要有忠实、诚恳的性格,假如对自己说谎,是不能做一个画家的。所以绘画的问题,也是一个道德观念的问题。不要骗人家,不要硬求新,要经常考虑自己的画要实在,要有深厚、永久的性格。

艺术家最好的镜子是对自己忠实。要反省一下在自己的作品中有没有说谎话,有没有取媚、讨好人,这点很重要。你们要走哪条路,就自己走,用不著别人来告诉你。
  
绘画是一辈子的事情,像做和尚一样,要不停地画,不停地画,一天都不能停。我能够生活,我要画画,我不能够生活,我也要画画。一个人选定了画家这个职业就苦了,所以,你要是吃不了苦,还是找别的事干吧。
  
画画这个事业是这样的,上坡、下坡、上坡、下坡,不会是一直上去的,高的时候不要得意,低的时候不要灰心。像患了精神病差不多,有时好一点,有时坏一点。

10.远离低级趣味
  
现在你们的画还有个主题的问题,是想让别人看得懂,这个问题也要看是在什么程度上给什么人看,有的人看不懂,有的人会看懂,取决于每个人的文化理解程度。
  
最重要的是坚持你自己,为自己画画。画画是自己的语言,你把自己的语言讲出来,要尽量明瞭中肯,萝哩萝唆的别人就听不懂。当然,有的时候只要自己懂就行了,以后别人也会慢慢瞭解的。
  
你们要想办法闭上眼睛,不要看低级趣味的东西,自己画自己的。
  
说到艺术欣赏,假如看不到国外的东西,你就多看中国的好东西。中国的好东西很多,你可以在商周铜器裡发现好东西,在唐宋陶瓷裡发现好东西。艺术这事,总是要往高看,不要往底下看。
  
还有,也不要去将就别人的趣味,因为别人的趣味又有什么标淮呢?你在十个人裡面也不能讨好两个人吧,何必呢!我们在法国画画也是不容易讨好人的,不要以为法国人的艺术品味就高,一般的人都是差的,什么国家都一样,只有很少的人能够懂你的画的。不要因为你成名了就会有很多的观众,没有这么简单的事情,说有很多人懂你的画,那是骗人的。

总之艺术不能脱离传统,不能仅仅追求时髦,一切要等五十年或一百年后再做定论。

11.不要抄,要消化
  
当你模仿时,你是不会了解自己的,不会懂得发掘并表现自己的不同。
  
不要重複前人,也不要重複自己,那将腐蚀你的创造力,成为一种反覆使用的既定程式。
  
你看中国的书法也是在不停地演变,石鼓文,篆,隶,楷,草……
  
为什么现在的书法没有以前的好呢?当然是创造精神比较少的关系,是受到王羲之、米芾的限制太多了。
  
中国画为什么进步不大,还在仿唐宋的味道?唐宋的画家也是在画自然生活中体会到的东西,并不是抄别人。为什么我们还在抄?
  
我们中国有非常深厚丰富的传统,比如商周青铜器,汉魏的石刻玉器,唐宋的绘画书法这一大套。中国这么博大的传统若不好好利用,岂不太可惜了。
  
每一个人只要从中找出一部分自己最喜欢的,跟自己性格最接近的,把它消化;然后再学习西方好的东西,而不要他们俗媚的东西。把东西两方面最好的东西结合起来,再加上自己的个性,慢慢地自然而然地融合起来,那你的风格就会有了。
  
临画是要去理解作画人当时的心境,不要抄,不要临表面皮毛的东西。比如中国画,不要仅仅临结构,要临他的呼吸和精神。要去理解认识塞尚,马蒂斯,毕卡索,不能只学人家的外表形式。一个创造型的画家总在变,你临他的外表是跟不上的。

12.面向你的时代
  
我觉得现在绘画的问题不是中国或者欧洲和美国的问题,而应当是国际性的问题。所以中国画和西洋画不应当分得太清楚,而是应该在一起考虑,西方的素描是基础,我们中国画毛笔字是基础,我觉得中国画和西洋画没有衝突,可以互相帮助,互相补充,分得很清是不通的。不能说我是我画水墨的,你是画油画的,他是做雕塑的……
  
我以为有两种画家,一种是地方性的画家,一种是国际性的画家。你们还年轻,要往远的地方想,要有跨越疆界的企图心,不是做中国的画家,也不是做欧洲的画家,而是要做国际性的画家。
  
你不能说范宽、米芾只是中国的画家,他们肯定是世界性的画家。毕卡索你能说他只是西班牙的画家吗?他是属于大家的啊。哪裡是东方,哪裡是西方,现在都分不开了。 我觉得世界变得越来越小,将来还会更小,不要把自己放在一个圈套裡。
  
美学的观点常常跟著时代在变,时代不同,观念也不同,文艺复兴时期寻找的美,同我们现在所寻找的美不一样。不过,世界上最好的画,最棒的杰作,即使换了时代也还是存在的。
  
我想绘画的问题,同社会的背景,生活的环境,和科学的进步都有关系,同文学、音乐、舞蹈、电影都有关系。我们对于来自各方面的影响都应该接受,这些观念上的东西对于艺术创作都会有帮助的。
 
每代有每代的问题,二十世纪的画家怎能去画十八世纪的画呢,绘画问题是一生的问题,问题总是不断的产生。一个人生活在二十世纪,却对新时代的文化观念不瞭解,或是不愿意瞭解,我觉得很不妥。艺术创作,应该与时代有关系。

 

整理:郑丽君
本文原载于艺术国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