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的创新,确实是大家经常遇到的难题,我也为此着急。
怎样来创新?有人把“百花齐放,推陈出新”解释为推翻一切旧的东西,才能建立新的,这种理解不正确。有新必有旧,新的从陈而来。“借古开今”“继往开来”的道理,古人也早已说过。我们借古开今,不能借古代今,“借古”是手段,“开今”是目的。新,必须有基础,不是凭空而来,这个基础便是对于前人的东西,取其精华,舍其糟粕。
中国画的创新,涉及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方面对传统下功夫刻苦磨练,另一方面必须搞出新的东西,既要有时代性,又要有个性。
下面讲讲创新的几个具体问题。
一 关于题材创新
题材的思想性是创新中的主体,一切文艺作品,都应具有时代思想和时代精神,旧思想、旧题材与新时代格格不入,不再能适应新时代和新风尚了。
现在的山水画,放进水库、工厂和新的建筑物,就算创新,这是材料上的新,不等于山水画的全部创新。又有人说穿龙袍是旧的,穿旗袍也是旧的,穿衬衣才是新的,言下之意,题材可以画旧的,而形式和笔墨要新的。以上这两种看法和说法都有片面性。里旧外新或旧瓶装新酒,都不能算是完整意义上的创新。当然严守规模,为古人所囿是不对的,但创新,并非不要传统,而是以传统为基础的革新创造。画贵创造,反对因袭。创新不能简单看,我认为从内容到形式,从题材到技法,从风格到意趣,都要创新。
目前的人物、山水、花鸟创新都取得了成绩,相比之下,人物画有起色,山水也开始闯新路,惟有花鸟的创新较难,似乎比人物、山水难度大得多。的确,今天的牡丹与明清时代的牡丹都差不多,花工可以不断提高栽培技术,进行品种的嫁接和改良,但牡丹还是牡丹,只不过增加新品种罢了。生活中的牡丹,不可能在封建时代是晦暗的,不明亮的,而今天的牡丹是欣欣向荣的,灿烂绚丽的。旧社会的牡丹与新社会的牡丹应是一样的,所不同者,只是在于作者的思想感情与表现手法的不同。应该说,恽派的牡丹与蒋南沙的牡丹不同,八大山人的八哥与任伯年的八哥不同,石涛的荷花与齐白石的荷花不同。造化于艺术家之手的艺术品,与生活真实不同,这个画家与那个画家的表现手法不同,风格特点不同。创新,可说是每个画家的共同宿愿。
然而,有些出于过去的大名家之手的题材和诗句,我看仍可供今天的创作参考。如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一首描写篱菊图的题画诗,也是描写大自然绚丽景物的好诗;又如“百花开时我不发,我今开时百花杀,欲与西风战一场,遍身全是黄金甲”,这也是一首描写菊花的好诗,这些诗的艺术境界和思想境界很高,虽然是反映作者当时的思想感情和艺术情趣的,用于今天的创作题画也未尝不可。
由于时代不同,思想感情也起变化。花卉画材本身没有思想性,而作者的艺术思想和感情在花卉画中往往起着主要作用。有的花鸟题材是老一套的,但可以在诗词题跋中体现新意和新的思想内容。
绘画是思想意识的反映,题画诗和跋语,这种中国画的特有形式是反映作者的思想、感情、修养,以及作品的立意的。一张画的题款配诗,既补充了画之不足,也提高了绘画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中国画往往不需要画题(有的画用画题),也不必在画中注释此物此景的名称及作用,而让读者从诗词题跋中仔细咀嚼画的意境和主题。西洋画需要画题来阐明画的主题思想,如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广告画和漫画,如果不加文字说明和标题,往往难以表达画中的主题思想,要写上标语口号才能进一步表明作者的意图。漫画中的美国飞机,写上U.S.才是美国的,不写上英文,观众就不知是法国的,还是苏联的。有时,人物的对话需吐出文字说明,以表示讲话内容。这种表现方法与中国画截然不同。
一个国画家要求有绘画技术上的修养,还要有其他方面的涵养。齐白石先生是木匠出身,他拼命用功,对诗、书、画、印等方面都有全面修养,年逾古稀,仍是每天做诗,从不间断,他的治学精神值得学习。在当今时代,有了艺术修养,还要有政治思想修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系指一个艺术家足迹天下,广泛深入生活,获取大量艺术素材,同时有广博的学识涵养,也包括思想修养,不然的话,就是一个平平庸庸的画匠。
二 关于传统笔墨
创新离不开中国画的传统和特点。国画讲传统笔墨技法,讲气韵和线的应用。只强调创新,不重视传统是片面的,只讲传统,而忽视创新,是守旧复古,也是片面的。创新应在学习传统的基础上进行,充分发挥中国画的特点,保持中国民族特色,不是要我们走古人所走过的老路而一成不变,陈陈相因。甘为古人的奴隶,绘画就永远没有进步。
中国画的表现方法,不外乎点、线、面三种方法,国画用线多,用点、面少;西洋画用面多,用点、线少。中国画表现对象以线为主,最明确畅快,谓之线为骨,面为肉,点为装饰。追溯上古时代的文字和绘画,极为简单、稚拙,犹如儿童的稚气创作,用线画个圆圈来表现鸡蛋一样,从象形图画、象形文字逐渐演进为现在的文字和绘画,一直离不开用线来表现。古代山水画家,也是用线多,结合点面。如董源画山水,多用线表现山水、树石和云烟的外形状态。日前,我看到蓝瑛画的几幅山水,与过去看到的大不相同,他对点、线,面的结合,处理极好,堪称佳作。
从几何学上说,物体是由面组成的,不是线;从艺术上看,物体可以用线或点、面来表现。艺术有它自己的规律,不能将科学等同于艺术。西洋绘画以面来表现对象,有它的特殊风格和民族特点,中国传统绘画也有自己的民族特色。
西欧与东方的地域不同,人种肤色不同,生活方式、性情脾气、风俗习惯都不同,西洋人说自然界没有墨色,但中国画却利用墨色来表现对象,中国古代的彩陶就是用墨色来表现的;吴昌硕常常用墨色和红色画牡丹,并充分发挥墨色的效能,使其色彩的变化非常复杂,对比强烈,达到淋漓尽致的程度。
中国的京戏很有民族特点,演《断桥相会》时,不把真的桥和船搬上舞台,同样可以表现断桥相会的艺术效果。若演员表演上楼时搬用一个真的扶梯在台上,反而会破坏表演的艺术性。《三岔口》表演夜间打仗,若把电灯关熄,演员不能武打,观众也无戏可看,所以舞台上要点上几千瓦的灯光,才能让演员有英雄用武之地,观众也看得痛快。这是中国戏剧的特点所在。如《三堂会审》,全用唱来表达对话的内容,唱词是剧作家编造出来的,不是生活中的口头语,观众并不感到这样的表演不符合生活情理,反而感到有看头,有艺术性。京剧中演张飞的,是大花脸,很威严、粗鲁,三国时代当然没有这样的形象,这是艺术夸张。演员为了演好张飞,只有化装成花脸,才能把张飞的个性充分地表现出来。这与绘画上以形写神是一样的道理。齐白石说:“似与不似之间”,追求神似,不求表面的形似,这是中国传统艺术的特点。
三 关于风格格调
风格新、格调高,也是创新中的重要问题。风格好讲,格调高低难讲。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风格,一个地域有一个地域的风格,一个人有一人的风格,有了民族风格和地域风格,才有个人的风格。艺术是讲个人风格的,没有个人风格的艺术品,也谈不上有创造性,不能为人所赞许。
中国画自宋代开始,成为综合性的艺术,诗、书、画、印等结合在一起,相辅相成,相映成趣。
花鸟画自五代徐熙、黄筌开始画牡丹以来,继起者众多,但后人画的工笔牡丹,都是大同小异,出新风格的殊少。意笔花鸟比工笔的面貌多一些。山水画在宋以后,讲皴法,讲笔墨,讲气韵,出了很多新风格。解放后,提倡“百花齐放”,人物、山水、花鸟画家都在为创造自己的面貌和风格而刻苦探索。创造个人风格不是轻而易举的事,需要长期的苦心经营,也需要多方面的学养,它与民族、地域有关,也与每个画家的个性、气质、兴趣、审美观点、生活经历等等有关。山东的厨师烧鱼放点大蒜、大葱,浙江烧鱼放点糖醋,四川烧鱼放点辣椒,各地的烧鱼方法不同,各个厨师的烧法又不同,让人吃了感到各有滋味,各有特色,鱼还是鱼,内容不变,其风格各有差别。董源、巨然的艺术造诣很高,《夏山图》是神品,如果后人学董、巨,都来临摹《夏山图》,这有什么意思呢!八大画得好,我们培养无数个八大,是不行的;齐白石画得也很好,大家都来学他,就没有意义了。画家只能因袭摹仿,不能创格、创新,等于印刷机在翻版。只步前人后尘,摹拟古人,岂不是没有出息!
如何理解艺术的格调?格调与风格有联系又有不同,格调要讲情趣、风味,还要讲艺术境界和思想境界。一个厨师做菜,十个菜可以做成十种滋味,但风格是一个厨师的。一个有自己独特风格的大画家,他的每张画都各有情趣和风味,每张画中也变换构图和笔墨,但万变不离其宗,因都出于他的手笔,总离不开他的风格范围。做诗也如此,曹操的诗有汉代的音节,曹丕的诗有魏代的音节。两人的音节不同,风格也不同。懂诗的人一看就心领神会。浙江的绍兴酒有花雕、香雪、加饭、元红、竹叶青等名目甚多,会吃酒的人一品就知道这是什么酒,是不是陈酒,陈几年。有的读书人,读书颇多,而讲话油头滑脑,有商人习气。我从前有个男同事,喜欢打毛线,还会绣花,穿短裤要配长袜子,说话、走路都扭扭捏捏,有女人习气,简直俗不可耐。这是人的格调问题。讲格调,还要讲思想品格,“品格不高,落墨无法”,画品的高低与人品是一致的,人品高,画品亦高。艺术格调的高低,往往与一个人的思想有直接关联,与作者对于世界,人生、艺术的认识和态度直接有关,同时,还受环境、学识,见闻、经历等等的影响。乡下画家常因环境闭塞而孤陋寡闻,这也会使他的艺术格调不高。倘若,让其调换一个环境,又有名家指导,多看名迹杰作,他的格调自然会提高的。再者,在诸如文学、诗词,金石、书法等方面的修养,也会大大提高艺术格调。
目前,我正在搞花鸟和山水结合的尝试,同志们也可试一试,搞山水和花鸟的结合,或人物和花鸟的结合,或山水和人物的结合,我看这也是创新的一个路子吧!
山水表现咫尺千里,多取远景,少取近景,对景写生时,往往远眺大山大川以写山川和树木的大意,求简不求繁,求远不求近,这样才能把山川、树木、房舍、人物安排于画面之中。而花鸟多取近景,少取远景或不取远景,只画花鸟不画背景,两者的表现方法各有异同,所以,古人有画山水者不画花鸟,或画花鸟者不结合山水。山水画家兼擅花鸟或人物的,或花鸟画家兼擅山水的,总是把人、山、花分别表现的,当然,也有少数画花鸟的配搭一点山水,如画竹子,远景配上石头和流水,画梅和兰,背景配上山坡和泉水。我画的花鸟与山水结合,在取近景时配上远景以增加画中的材料,使之更为丰富热闹,又有层次变化。如画鹰和鹫,要求画面空旷开阔,因它是凶猛的禽鸟,宜于画大幅,近景画鹰,远处可配上峥嵘的岩石和倾泻的飞瀑,甚至淡淡的远山,取近少取远,以近景为主体,远景为客体。我也尝试山水与花鸟的结合,取远少取近,以取远景为主,也表现了平远的,高远的,深远的山川景象。
四 关于练基本功
国画的创新离不开基本功。练好基本功,将使创新有扎实的基础。锻炼基本功应为思想上的锻炼和艺术上锻炼两个方面。思想上要跟上时代,要学习马列主义,提高认识水平,要讲道德品质。这是前提。至于艺术上如何进行锻炼,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和做法。
有人说,西洋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我认为这种提法有片面性,难道中国画的基础也是西洋素描吗?我认为中国画的基础练习应为白描、速写、慢写等,几何形体的石膏和头像石膏可不画。我们不要照搬西洋的一套基础练习用于中国画的基础教学。学中国画的可以学点素描,也可以吸收点西洋画的其它技法,如水彩、解剖、透视等,但学了西洋的,不能失掉中国画的特色,不中不西。中国人穿西装,看起来总不顺眼,我看还是穿中山装为好,看起来也舒服。曾经有人提出搞中国画的学了西洋素描,就可以创造出新风格来,我看问题还不那么简单。离开中国画的传统技法基础,来谈创新,是创不好的,即使创出了一条新路子,也绝非大路。
锻炼基本功,还得学点《芥子园》,这本画传是前人学画的经验和技法总结,集历代名家技法之大成,内容丰富,步骤井然,由浅入深,从简到繁,对国画的基础训练,大有帮助。画传对一棵树怎样布置,两棵树、三棵树怎样布置,对两块石头、三块石头怎样摆法,都作了具体阐明。人物、山水、花鸟、草虫、梅兰竹菊,样样都有,的确是初学国画者的好老师。它也是我的启蒙老师,很多老画家都受过其影响。书法也是基础训练的一门课程,我们不能忽视,现在的年轻人不大重视书法,这是不对的。书法须长期磨练才能有所成绩,不是练习几天便能见效的。另外,对诗文、印章、题款、画论、画史等的学习和研讨,也都是国画的基础训练内容。
有了技法的基础训练,还得学习如何观察生活和理解生活,从生活中获得素材,进行创作、创新。否则,有了技法也是不能发挥作用的,岂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为技法而技法的人,最后还是不会搞创作,更谈不上创新了。我们要了解泰山上的松树和平地上的松树有何不同,泰山松生长在斜坡的岩石上,枝干都向外,一面受阳光,另一面不受阳光;同时由于岩石上水分少,泥沙少,所以泰山松个子矮小而苍劲,松针坚硬而稠密,风撼松林,可以听松涛。荷花生长在湖塘中,有的干子倒下去,而花仍是向上的,尤其是小荷花,大荷花就不一定,这就是对生活的观察问题。泰山自然风景很好,不等于泰山就是艺术品,泰山如画,不等于泰山就是画,泰山的风景,要靠艺术家进行艺术加工,并有深入生活的基础和生活素材,才能充分表现出它气势的博大和雄伟壮阔。
关于中国画的创新,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也是国画发展的当务之急。到底怎样创新,各人有各人的识见和体会,我谈的只是我的看法,不能代替大家的。总之,我们不要为创新而创新,操之过急是不行的;也不要被困难吓倒,不敢作,不敢想,不敢破旧,是不能立新的。总而言之,水到渠成,势在必然。(本文选自《潘天寿论画笔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