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扬州城南花园巷的“片石山房”,以其院内的假山湖石闻名。相传这座始建于明代的古典园林建筑之中的叠石出自清代画家石涛之手,结构别具一格,采用下屋上峰的处理手法。“四边水色茫无际,别有寻思不在鱼。莫谓池中天地小,卷舒收放卓然庐。”在石涛的诗中,画家对山水画论中亲近自然、学习自然、“可居可游”思想的体会与再现,恰恰和“片石山房”中假山堆叠而出气象万千的意境相呼应。[1]
2020年5月,国内疫情局势稍缓,陈琦和沈勤二位艺术家相约于扬州游园。在何园之中拐入“片石山房”时,其中被称为石涛“人间孤本”的假山石让二人心有所感,由此定下一人一张“片石山房”的叠石大画,并以同名展览作为最终呈现,以此致敬石涛。2021年4月24日,历时近一年,“片石山房——沈勤·陈琦作品展”如期于亚洲艺术中心开幕。展览呈现了二位艺术家最新创作近三十余件,其中《片石山房》为沈勤迄今为止创作的最大尺幅水墨画作;而陈琦近期的水墨作品亦在此次展览中首次集中展示。
展览现场
陈琦:“夫画者,从于心者也”
在陈琦的回忆中,石涛对他的产生的影响可以追溯到大学时期,只是彼时由于阅历尚浅,石涛的绘画观念和笔墨表达上的独到之处尚不能悉数理解。然而,石涛画论及创作中所探讨的人与天地之关系,描摹对象的存在与艺术家生命情感的自我表达等观念,却一直影响着陈琦的创作。
陈琦,《片石山房》,304x1120cm(76x56cmx80),纸本水墨,2020(横向观看)
从早期的明式家具、古琴,到花卉系列、《时间简谱》、《虫洞》,再到《无去来处》,陈琦对水印木刻的钻研从技法细节的掌控与挖掘,逐渐向图像背后的象征意味、时间和空间的流变以及描摹对象的精神性转向。数年来,陈琦对版画历史及其本质的属性进行了极为细致的研究,大致可以被其提出的“有意味的印痕”和“非机械性复数”这两个概念所概括。而在艺术家不断的实践中,这两个概念所承载的意蕴又在不断深化。
陈琦,《如梦令》,153x40.5cm,纸本水墨,2020
在陈琦早期的创作中,那些具象的、带有中国传统文化气息和代表文人生活的器物,无一不显露着陈琦对墨色、水分、湿度及其精微的掌控。艺术家邱志杰却在这种一丝不苟的完美主义复刻中,看到了陈琦隐藏的“革命家”属性:
“但我深信,一个压制的控制狂必定同时是一个内在疯狂的实验者。他不仅是一个守着一亩三分地埋头苦干的农耕者,同时是一个视野开阔、异想天开的杂交者,更是一个善于等候的张弓结网的捕猎者。”[2]
正是不断的实验与追问,陈琦的艺术语言也在这些年间不时跳脱出水印木刻的框架,走向更多元的艺术表达,包括纸本水墨、户外的大型体验互动性装置等。但是我们也能在这些形式语言的变化与尝试中,清晰地看到陈琦内心与性格中文人气质与精神的印刻:他始终在追求着观照万物、观照时间,以及观照内心时的所思所得。
陈琦,《灿烂之景》,152x309cm,纸本水墨,2020
陈琦 ,《何来》,56x76.3cm,水印木刻版画,2020
2020年,回到江南故土的陈琦静坐于“片石山房”的楠木厅中,隔水相望气象万千的嶙峋叠石,不由感怀良多。回京后的陈琦便心有所得,试图挑战“巨幅”作品,以期在漫长的创作过程中细品石涛语录,共感其艺术与生命的体验与精神。在作品《片石山房》的画记中,陈琦回忆在持续四个月的作画后,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停下来”,为使得“画面上那些浩然渊深的气”不被其“固有的绘画经验与烂熟于心的技术表达”所禁锢,陈琦宁愿选择以一种未完成的状态来暂时性地结束这场创作实验。
“这样的创作体验看似苦涩,但其中乐趣外人无从而觅。对我而言,既是形而下的手工劳作,又是形而上的精神洗礼。” [3]
陈琦,《梁园》,456x112cm(76x56cmx12),纸本水墨,2020
陈琦,《万物-No.1》,图心80x116cm 图纸97.5x133.2cm,水印木刻版画,2021
沈勤:“不为物使,不与尘交”
相较于陈琦对“片石山房”经历和母题极为快速的投入和创作,沈勤的这批创作则在最初逛园子时的激动退却后,挣扎良久,无从落笔,几度试图放弃。
沈勤,《片石山房》,176.5x585cm(176.5x97.5cmx6),纸本水墨,2021(横向观看)
沈勤,《淮水东边旧时月》,137x208.5cm(137.5x69.5cmx3),纸本水墨,2021
沈勤的水墨画总是带给人一种极“空”的感觉。他往往画极少的物象,用极少的色彩,以淡漠晕染出模糊氤氲的空间,往往再结合适当比例的留白。因此沈勤笔墨之下的这个“空”的世界,不像是浮华多彩的城市生活,而更多指向一种自我放逐的精神领土。
人们熟知沈勤大多源于其作为“85美术新潮”时期水墨革新派的代表,他当时凭借极富超现实意味的《师徒对话》、《一把椅子》等作品活跃于现代美术浪潮之中。而在1989年的“中国现代艺术大展”之后,“自我放逐”成为了描述沈勤不可绕过的一个标签——他离开了生长与滋养他艺术的江南故土,追随家庭来到北方的城市石家庄。他一度远离艺术圈,远离主流和体制,甚至远离了当代艺术,而这些经历也如数体现在他后来的创作之中。
沈勤,《山(20-3)》,178x82cm,纸本水墨,2020
沈勤,《山(20-11.2)》,46x35cm,纸本水墨,2020
作为“中国·水墨实验二十年”的策展人,批评家皮道坚因沈勤80年代的几张作品而将其纳入这个对水墨艺术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展览中。数年之后再看沈勤的作品,皮道坚坦言他的画“看起来不功利”,且非常“个人化”:
“它们表现的是一种非常真实的个人的内心存在——它们实质表现的是对当代物质生活的一种拒绝,对当代人没目标的生活,对匆忙、对繁器的一种逃避……”[4]
沈勤在石家庄的十几年中,过着一种近乎“隐逸”的生活,自我而超脱,水墨为他构建起一个容纳他精神和情绪出口的世界。沈勤说:“众人见到的世界,是上天的神用一草一木搭建起来的。众人见不到的是,我用一笔一划也能搭建一个全新的世界,心灵的世界。”他依然在画远离了的江南瓦石,白墙倒影,树木山石,但他画的又不再是真实的世界,那是一个可以使他自我安顿、自我呼吸的真空世界。
沈勤,《园(19-2) 》,147x79cm,纸本水墨,2019
沈勤在忆及“片石山房”的创作时,谈到了石涛是其人生的开悟者,且自己学生时代初次接触石涛的画语录时就有着“天生的领悟”。长久以来,沈勤在生活和创作中都将石涛的“人为物蔽,则与尘交。人为物使,则心受劳”印刻心中,他“不为物使”亦“不与尘交”,由此磨练了他的性格与艺术语言。[5]
沈勤,《青绿园林》,141.5x225cm(141.5x75cmx3),纸本水墨,2021
在这一批的创作中,除最大幅的《片石山房》外,沈勤还呈现了多幅青绿山水作品。与传统的“式笔青绿”、“意笔青绿”程式化的表现方法不同,沈勤依旧从自我安顿的内心出发去构建空寂的画面空间,进而表达自我的生命状态。只是如沈勤所述,此次的创作经历令他心力交瘁,“人为画蔽,则心受累”,习惯于在自我的水墨世界中放逐游荡的沈勤,或许并不适应于这样的“命题作文”吧。
展览现场
陈琦与沈勤二人同生于六朝古都南京,又同时在北方有着多年的生活和工作经历——陈琦在北京,而沈勤在石家庄。江南的水土孕育了其性格与创作中空明澄澈的文人气质,对传统文化中的精神世界的求索已深入二人骨髓,而阅经北方的历程又让其在各自的创作中生长出反思历史文脉与当下语境的丰富内涵。
陈琦与沈勤相交四十余年,走得可谓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陈琦在传统水印木刻的形式语言与意蕴中步步深入,而沈勤则以自我的生命体验不断革新着水墨的精神内涵。但在其各自的艺术征途中,二人对于传统文化与当代语境、文人精神与当下生活等议题的追寻从未停止。在此次“片石山房”的展览现场,通过建筑师郑东贤设计的展厅空间,二人对石涛画论精神的体验与艺术再现得以在其中产生对话与回音,亦在喧嚣沸腾的画廊周中“闹中取静”,实现了一场关于传统与当代、南方与北方、自然对象与精神的“殊途同归”。
文/周纬萌
图片致谢主办方
参考文献:
[1] 编写自李夏夏,《片石山房与石涛寓居扬州的暮年生活》,《南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第112页。
[2] 邱志杰,《陈琦格致——一个展示和理解的实验》,《美术研究》,2019,第18页。
[3] 陈琦,《陈琦:<片石山房>画记》,原载于“Art陈琦”微信公众号,2021。
[4] 宋琛,《对话皮道坚:沈勤用他的经历诠释了“水墨精神”》,《江苏省国画院精品画库·山水卷:沈勤作品集》,第4页。
[5]《沈勤&陈琦:一画明,画可从心》,原载于“Art陈琦”微信公众号,2021。
皮道坚,《水墨天地,安身立命——边缘人沈勤之水墨生活》,《山外山:沈勤作品展》,P100。
“片石山房——沈勤·陈琦作品展”展览资料,亚洲艺术中心(北京),2021。
关于展览:
“片石山房——沈勤·陈琦作品展”
艺术家:沈勤、陈琦
空间设计: 郑东贤(韩国建筑师)
展期: 2021.04.24 - 2021.6.20
地点: 亚洲艺术中心(北京)
北京市朝阳区酒仙桥路2号大山子798艺术区(周一休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