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皆变,只剩前卫。”
——法国诗人保罗·瓦勒里(Paul Valéry, 1871-1945)
2021年9月14日,展览“‘激浪派’代表着改变:让·布朗的前卫档案馆(Fluxus Means Change: Jean Brown's Avant-Garde Archive)”在美国洛杉矶盖蒂中心(Getty Center)展出,不仅通过丰富的作品和文献资料介绍了激浪派运动的变化发展,也对其背后涉及的艺术和收藏观念展开了深刻探讨。
让·布朗档案(Jean Brown Archive)是盖蒂研究所(The Getty Research Institute)[1]于1985年收购的一批重要藏品,来源于收藏家伦纳德和让·布朗夫妇(Leonard and Jean Brown)。其中包含达达、超现实主义和激浪派在内的大约 6000 件前卫艺术作品,它们诞生于20世纪的“反艺术(anti-art)”氛围中,是对传统艺术体制的一次重大挑战。这些以“反叛”闻名的作品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又是如何被今天的艺术机构所接纳?
《用物品拼写你的名字》,乔治·马修纳斯赠与让·布朗,1972年
展览现场
一、收藏“反叛”
布朗夫妇都没有接受过正式的艺术教育:伦纳德·布朗先生在1930年大学毕业后进入了保险行业,经营着一家保险公司;妻子让·布朗曾短暂地在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图书管理课程,后来成为了一名图书管理员。他们对艺术有着极大的兴趣,经常前往纽约的博物馆、书店和画廊参加艺术活动。上个世纪50年代,他们开始用工作获得的收入购买艺术品,最开始关注的是美国的抽象表现主义,但很快因飞速增长的市场价格望而却步。直到后来他们接触到了《达达画家和诗人(Dada Painters and Poets)》一书,才开始对那些打破边界、能表达社会观点并且和日常生活紧密联系的艺术产生了兴趣。
《请触摸:1947年国际超现实主义博览会展览目录》,马赛尔·杜尚和安德烈·布勒东,1947年
Prière de toucher (Please touch): catalog for the exhibition Le surréalisme en 1947: Exposition international du surréalisme, Marcel Duchamp and André Breton, 1947
《达达画家和诗人》由罗伯特·马瑟韦尔(Robert Motherwell)和达达运动的先锋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让·阿普(Jean Arp)、马克斯·恩斯特(Max Ernst)合作编写,于1951年出版。此书向公众详细介绍了达达主义的发展及其理念,其中收录了艺术家的个人回忆、重要作品以及相关的学术研究,作为一本具有回顾和总结性质的书籍,在当时的美国社会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应该注意到的是,达达主义在出现之时起就伴随着许多争议和探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灾难性的冲突促使艺术家们产生了反叛的情绪,他们认为旧有的传统都不再有意义,对文化功能的失衡感到沮丧和失望。这场运动涉及视觉艺术、文学、诗歌、艺术理论、戏剧和平面设计等领域,达达艺术家拒绝逻辑、理性和唯美主义,用无意义的作品表达反对战争的态度,开启了一场“反叛(anti-)”的浪潮。而超现实主义的成员和理念都与达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许多达达和超现实主义的艺术作品的本质是戏谑的、短暂的、荒诞的,有很大的偶然性和随机性,与传统审美体系下的精致作品截然不同。
《最喜爱的棒球队》,罗伯特·沃茨,1968-1980年
Favorite Baseball Team, Robert Watts, 1968–1980
这场“反叛”的思潮要追溯到对现代主义的探讨。现代以来艺术脱离了模仿现实的图示功能,艺术有了更加独立的发展,艺术家也成为了一种特殊的身份和职业,艺术市场的机制也越来越完善。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杜尚从1914年开始将“现成品(Readymade)”用于创作中:“艺术不应高高在上,艺术也可以是生活本身”,对艺术和生活的意义提出了尖锐的质疑。20世纪20年代,超现实主义运动紧随其后以荒诞、拒绝理性和反对战争为主题,是对世界大战后的社会和文化作出的回应。这些前卫的理念都与布朗夫妇的艺术品味不谋而合,他们的收藏开始从原来的抽象表现主义转向达达和超现实主义作品。
《自画像(展览海报)》,马赛尔·杜尚, 1959年
Self-Portrait in Profile (poster for the exhibition Sur Marcel Duchamp), Marcel Duchamp, 1959
达达主义者们关注政治和社会问题,对艺术和生活的意义提出了尖锐的质疑,这些观点和鲜明的态度吸引了布朗夫妇。让·布朗曾说道:“我之所以关注达达(主义)是因为我想改变世界,(通过收藏)我可以表达我的政治观点。”相较于艺术创作,达达主义者们更关注如何通过这些运动传播观念和态度,可以说进行艺术收藏不仅是兴趣使然,本质上也是一种立场的表达。
二、何为“激浪”?
达达主义反传统、反艺术的观念影响了后来的激浪派(Fluxus):20世纪60 年代初期,来自世界各地、各个艺术领域(包括音乐、舞蹈、视觉艺术、诗歌等等)的艺术家开始联合起来,形成了这个国际前卫团体。激浪派艺术家反对当时精英化的艺术体制,主张打破艺术和生活之间的界限,强调概念而非艺术品的重要性。和无意义的“达达(Dada)”一词不同,“激浪派(Fluxus)”的词根“flux”意为变化和流动,在1963年乔治·马修纳斯(George Maciunas)撰写的《激浪派宣言(Manifesto)》中,他将这一单词的字典注释和艺术宣言结合起来,用朴实甚至粗糙的语言宣告要将艺术从画廊和博物馆的精英主义中重新解放出来,使其回归到真诚的人类表达。
《激浪派宣言》,乔治·马修纳斯,1963年
Fluxus manifesto, George Maciunas, 1963
《宣言》中写道:“清除世界上无生命力的艺术,模仿的、人造的艺术,抽象的艺术,幻想的艺术,数学化的艺术, ——清除世界上的‘欧洲主义’!”为了使艺术脱离精英化、专业化、商业化的传统,激浪派强调艺术家在社会中的非专业地位,展现艺术的开放和多元,其必须是简单的、有趣的,不矫揉造作、关心小事、没有商业和制度价值的。
《上瘾》,本杰明·帕特森,1980年
Hooked, Benjamin Patterson, 1980
在这样的理念中,任何事情都可以是艺术,艺术欣赏可以融入到日常生活中,因此激浪派保存作品和宣传思想的方式也别具一格。他们的一种特殊出版物——“激浪派盒子(Fluxkit)”类似于日常生活中存放物品的箱子,里面放了画册、杂志、乐谱以及各种小物件,然后作为邮件包裹发送、出售(少数情况下)或赠送给下一位接受者。其内容可以随时增减,观众的互动成为作品的一部分,这些“盒子”也作为一种物化的形式被保存下来,也成为了多功能的收藏品。
除了打破艺术和日常生活的界限外,激浪派还致力于促进不同艺术流派之间的跨媒介实验。在他们看来,相比源自单一技术的艺术门类,置于两种或多种媒介之间的艺术品具有更大的潜力。如约翰·凯奇和设计师卡尔文·苏森(Calvin Sumsion)合作制作的作品《不想说任何关于马赛尔的事情(Not Wanting to Say Anything about Marcel)》中就融合了文本、石版画、平面设计和偶发艺术等不同的手段。
《不想说任何关于马赛尔的事情》,约翰·凯奇和卡尔文·苏森,1969年
Not Wanting to Say Anything about Marcel, John Cage and Calvin Sumsion, 1969
在杜尚去世不久后,凯奇接到一家杂志的邀请,希望他能对这位现代艺术先锋的离去作出一些回应。于是他使用了“随机操作”的方式创作了这件作品——通过抛硬币的方式在《美国词典》上选取单词,并在树脂版上随机排列和印制,利用偶然性作为确定图像、构图和颜色的一种手段。从中能看到激浪派对达达的呼应,同时跨媒介的手法拒绝了现代主义对艺术作品进行分类和艺术家专业化的划分,通过新媒体的形式为后来的实验艺术铺平了道路。
在今天,激浪派的许多概念仍然是值得探讨的。“激浪”一词的核心是“改变”和“变革”,但其延伸出了更多的问题:他们改变了什么?什么应该被改变?客观而言,激浪派在当时社会公众层面的影响是比较小的,在较长的一段时间中一直处于现当代艺术主流叙事的边缘,艺术家的作品也很少进入艺术市场。如今的我们能看到如此多珍贵的资料,很大程度上与两人有关:作为组织者、创始人的马修纳斯和作为收藏家的让·布朗夫人。
三、艺术观念的“变革”
激浪派团体围绕着反艺术的理念联系在一起,包括了埃·汉森(Al Hansen), 杰克逊·马克·洛 (Jackson Mac Low),迪克·希金斯(Dick Higgins), 白南准(Nam June Paik)和小野洋子(Yoko Ono)等在内的艺术家都参与了激浪派艺术运动,但他们成员并不固定,具有很大的流动性。马修纳斯在其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他为激浪派编撰画册,制作海报和出版物,邀请艺术家、作曲家甚至哲学家参加活动。此外,他还开设了“激浪派邮购批发店(Fluxshop)”,出售年鉴、杂志和其他“产品”,尽管收入甚少,但其作为一种陈列和展示方式传播了他们的理念和思想。
激浪派带来了一场艺术价值观念的变革:“艺术”和“非艺术”的界限更加模糊,不同方式的创作渐渐被接受,艺术欣赏也开始融入到日常生活之中。让·布朗经常引用激浪派艺术家克劳斯·格罗赫 (Klaus Groh)的名言“品尝生活(Try life)”,将艺术看成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1971年丈夫伦纳德·布朗去世后,让·布朗搬到了马萨诸塞州乡间的“振动筛种屋(Shaker seed house)”[2],收藏事业发生了重大的转向,她对当时备受关注的激浪派艺术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一盒微笑》,小野洋子,1971年
A Box of Smile, Yoko Ono, 1971
让·布朗收集了许多激浪派艺术家的信件和展览通知,并多次写信、致电给作为组织者的马修纳斯,希望能进一步了解和探讨激浪派的理念。多次的联系未果也没有阻挡让·布朗对艺术的热情,她亲自拜访了马修纳斯在纽约的工作室,此后与这位激浪派的创始人一直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她将自己的“振动筛种屋”变成档案馆和图书馆,这里除了收藏作品和文献外,后来也成为激浪派艺术家和学者的重要活动中心,因此让·布朗也被亲切地称为“激浪派之母(den mother of Fluxus)”。
让·布朗认识马修纳斯几年之后,她邀请马修纳斯在“振动筛种屋”的二楼空间为日渐丰富的激浪派系列收藏设计一个档案室。马修纳斯设计了许多内置橱柜以存放不同的文献和作品,从古董拍卖会上购买家具,并协助组织和安装作品。“振动筛种屋”中的文献资料也是唯一一份经过马修纳斯本人整理的激浪派收藏,它们让今天的观众有机会真正了解这场影响深远的艺术运动,以一种新的、物质性的视角来进行思考。
让·布朗居住的“振动筛种屋”,照片由玛莎·里德拍摄
Jean Brown's Shaker seed house, Photo: Marcia Reed
1978年马修纳斯去世后,作为艺术团体的激浪派基本消失了:此后的几十年里,艺术家们各自继续着他们的工作,只是偶有聚集。直到1982年威斯巴顿市举办了激浪派20周年纪念活动,这一组织才开始作为一个团体和流派引起关注,并被美术史接受。随着 20世纪90年代互联网的兴起,激浪派的行为表演得以通过媒体传播,影响了后来的大地艺术、街头艺术和影像艺术等等。
夏洛特·摩尔曼送给让·布朗的情人节贺卡,20世纪70年代
Valentine's Day cards sent to Jean Brown by Charlotte Moorman (artist), 1970s
对于激浪派艺术家来说,生活中最好的东西往往都是简单的,而且是免费的。如同20世纪早期的前卫艺术运动一样,它呼吁对艺术和生活的价值观进行彻底的改变。在展览中观众能看到许多私人生活的细节,如夏洛特·摩尔曼 (Charlotte Moorman)[3]赠与让·布朗的节日贺卡,这些资料展示了布朗夫人与前卫艺术家们交往的点点滴滴,他们不再只是高高在上的名字,而更多地保留了日常化的生活气息。
《错误的食物选择》,克拉斯·奥尔登堡,1965年
False Food Selection, Claes Oldenburg, 1965
让·布朗没有将收藏视为一项投资,对于她而言艺术品不是需要在殿堂中仰望的圣物,而是与生活紧密相连的必需品。1985年,她的收藏转移到盖蒂研究所后,仍然继续在“振动筛种屋”中居住,并且从未停止收藏。直到 1994 年她去世前,还在不断地往二楼的空间中添加新的藏品。
35年来,这些文献资料一直向学生、学者和其他博物馆开放使用。布朗夫妇的收藏活动,尤其是让·布朗后期和激浪派艺术家的亲密关系显示出了他们先于时代的见解。在这些颇具争议的前卫艺术运动中,一些收藏家成为了艺术家们重要的朋友与支持者,成为艺术观念的拥护者。此次展览是盖蒂研究所20世纪综合艺术收藏的第一次集中展示,也是一次引导我们重思生活和艺术关系的回顾。
编译/李雨容
责编/杨钟慧
文章主要编译自盖蒂中心官网及相关报道,图片来自盖蒂中心官网及谷歌艺术与文化。
注释:
[1] 盖蒂中心(Getty Center)位于洛杉矶圣莫尼卡山脉的山顶上,由建筑师理查德·迈耶(Richard Meier)设计,下设盖蒂研究所( Getty Research Institute ,GRI)、盖蒂基金会( Getty Foundation)和J.保罗盖蒂信托(J. Paul Getty Trust)等机构。盖蒂研究所主要负责组织展览、赞助学者驻地项目、出版书籍和制作电子数据库。
[2] 这所房子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斯普林菲尔德市西北约 45 英里的伯克郡,最初用来储藏种子,可能存放过用于祛除种子壳的振动筛,因此得名。
[3] 玛德琳·夏洛特·摩尔曼(Madeline Charlotte Moorman,1933.11.18-1991.11.8)是美国大提琴家、表演艺术家和前卫音乐的倡导者。她是纽约前卫艺术节的创始人,经常与美籍韩裔艺术家白南准合作。
参考资料
[1] 盖蒂中心官网
https://www.getty.edu/research/exhibitions_events/exhibitions/fluxus/index.html
[2] 《总是在变化,很难被定义的激浪派(Always in Flux, Fluxus Was Hard to Pin Down)》,史蒂文·海勒,《印刷(PRINT)》杂志,2021.11.24
https://www.printmag.com/daily-heller/the-daily-heller-always-in-flux-fluxus-was-hard-to-pin-down/
[3] 《激浪派》,王瑞芸,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1
[4] The Dream of Fluxus George Maciunas - An Artist's Biography, Edition Hansjorg Mayer, 2007.1
展览信息
“激浪派”代表着改变:让·布朗的前卫档案馆
2021.9.14-2022.1.2
盖蒂中心
Fluxus Means Change: Jean Brown's Avant-Garde Archive
September 14, 2021–January 2, 2022
Getty Cen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