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米诺,三个著名男人板着脸,游戏般有滋有味地干着一件必将走向毁灭的事儿。更要命的是,他们把话挑明了——
正在新北京画廊展出的“多米诺画展”分成两个展厅,一个厅是画,直接画在墙壁或柱子上:时尚的青年,灵动的动物。地上则散乱着多米诺骨牌。另一个厅是照片和循环播放的录像。录的是作画的过程,照的是隔壁的画作,以及参与创作者们在画作前的留影。
其中有一张照片,三个男人前后交错站立。刘小东排头,尹吉男次之,阿城站在最后。阿城说这张照片的设计,就是为了强调他们三个人在这次展览的主次关系。不过更多来看展览的人,愿意把这次合作看作三个人的“强强合作”。“强强合作”的结晶,在这个月底将毁去大半:那一展厅的“壁画”,不仅不能卖,而且将被涂得一干二净。
预言:未来是空悲
“把别人的墙弄脏了,总要再给别人抹干净。”刘小东说。他将涂抹掉的,是他苦干了一个月的作品。在阿城拍的纪录片里有一个镜头,满头大汗的刘小东倚墙躺下。“和劳动出大力一样”,看片时他跟记者解释。
他本想把这个画展推到明年。但策展人尹吉男坚持要在今年做,因为今年当代艺术商业化、主流化的态势特别强烈。刘小东就是一个例子。虽然刘小东在1990年代初已作为新生代画家代表而名声鹊起,并且参与了不少第六代导演的地下电影,但是真正进入公众视野却是在今年。
在今年的拍卖会上,刘小东的作品大出风头。9月纽约苏富比“亚洲当代艺术”专场拍卖上,他的两幅作品分别以52万美元(430万元人民币)、3..9万美元(272.5万元人民币)成交,分别是当场的第五和第九高价。
但是明年呢?中国艺术品行情会不会继续飙升?冷眼旁观的尹吉男判断,明年不会延续这个势头。“其实很多买家并不懂艺术,纯属投资行为,他们会受到惩罚的。”尹吉男残酷地预言。
与此同时,作为中央美院教授的尹吉男,观察到青年学生的心态变化:“当红的艺术家都很关心钱。这种状态以前也有,但今年格外强烈。今年形势空前,国内外市场一片灿烂。一些年轻人的梦想也变得很主流——赚钱,而不是尝试新可能性。”因此他坚持要在今年做一次实验性的展览,以期在沉闷中掀起一丝微澜。
尹吉男认为刘小东是实验的合适人选:首先,他的画成交价已经过了百万,“有说服力。这个说服力不仅是他市场价值的说服力,还有他本身水平的说服力。看他画三峡、画曼谷的酒吧女,可以看出,他不是坐在画室里的画家,而是不断选新对象,不断实验的画家。” 尹吉男在美院读研究生时就开始留意刘小东的作品。他认为刘小东在学校时的作品有英国画家卢西恩•弗洛伊德(心理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孙子)的影子。
阿城也说:“小东,用他自己话说,是个很浅薄但很单纯的人。”刘小东与妻子喻红都是新生代画家的代表人物,夫妻俩一直保持着关注生活的创作风格。1988年毕业后,刘小东为了生计,画过一些“好卖”的作品,但结果一幅也没卖出去。他愤而开始画自己想画的东西,画自己周围熟悉的人或事。这一转变成就了刘小东。1990年,刘小东的首次个展获得成功。
刘小东常常“不务正业”。王小帅、张元等第六代导演,和他在念书时就是好友。他们拍片子找刘小东做演员,刘小东画画则找他们做模特。要的就是“倒下的那一刻”,“领导一声令下,咱就得干活呀。”刘小东不改东北人的幽默。当以他为主角的贾樟柯的纪录片《东》在山西碛口举行盛大的首映仪式时,刘小东却在北京的画廊里开始了《多米诺》的创作。
起初,“多米诺”确定的主题只有一点:这个作品肯定不拿去卖钱,肯定要“带点实验性,甚至是批判性的”。也正是这个基调,将三个平时“交淡如水”的人聚集到一起,上了一个月的班。 “我们三个性格上有互补性。我爱说爱闹,他们都默默地工作。他们这种品格一直感染着我。这次能天天一起工作,我觉得满奢侈的。”刘小东说。
其实作画时,刘小东也是默默的。一个月的创作期里,刘小东默默地画,阿城默默地拍,尹吉男默默地来看,酝酿着自己最后要写到墙上的前言。在刘小东眼里,阿城是个知识博通的“杂家”,写小说、做编剧、画画,生活独立自在。刘小东不满意这么精彩的人一直都藏在幕后,他想把阿城推到台前。于是这次,他又邀约阿城为这个画展摄影、摄像。
阿城此人虽是“杂家”,可样样儿玩得都精。摄影、摄像方面,阿城绝非“票友”,在美国,这两样东西曾养活过他。聊到兴奋处,他会告诉你,在美国给药品拍广告是最难的,颜色稍有走调,麻烦可就大了。录像?“给好多人家拍过结婚过程。”对于视觉艺术的所有门类,阿城都有相当自信,他说张艺谋不懂调子,拍出来的大红绸子不显红。在听觉艺术方面,阿城最近还做起了录音师,采集自然声音出售。还有,阿城手头的工作是改编歌剧《图兰朵》,剧中中原文化元素都将换成蒙古元素,意大利版和中文版将同时上演。
1991年,尹吉男策划“新生代艺术大展”,曾邀刘小东参加,却遭到拒绝:“他觉得太热闹了,不入伙。”这倒也吻合尹吉男对“新生代”的特性总结:不喜欢拉帮结派,比较强调个性。但是后来,刘小东还是常常被称为“新生代艺术家代表”。
轰动一时的“新生代画展”之后,15年来,尹吉男一直没有再策划任何展览。这次他有了预言的冲动,邀请了刘小东,但没有干预刘小东的创作。
这个预言该怎么表达出来?刘小东想过很多可能。他想过画爱情主题,但是觉得爱情太隐私,很难表达。他想过用泥巴在地上做通天塔,但是阿城指出,通天塔的典故不一定为人熟知。“那就多米诺!”刘小东突然憋出这么一个想法。阿城点头微笑,说:“青春与毁灭。”而刘小东和尹吉男聊过之后,联想到更多:“多米诺倒之前和倒之后都是一排有序排列的塑料,灿烂的是倒的那一刻,刺激的也是。” 它们倒了,他们笑了。
主题确定了,刘小东又开始琢磨表现形式。他想过把地上撒满多米诺,墙上也画满多米诺,造成晕眩效果。但是看了展厅场地,发现这个由古粮仓改建而成的大屋子,中间横亘着5根大柱子。他决定,将多米诺精简,只在每根柱子与墙壁之间建立联系。
他让画廊帮忙找5男5女10位模特,没其他要求,只要年轻,有生机,于是画廊找了10个大一的学生。“没想到都这么时尚,喜欢跳街舞的。”刘小东说,“但是我也不挑,找来什么样的,就画什么样的。”他让5个女生贴墙站,5个男生贴柱子站。10个人自己给自己找了个位置,就成为后来画像的位置。10个人初见刘小东时的着装打扮,也定格为后来的画像。只对一个男生,刘小东做了一些调整,让他光着膀子穿外套,因为“露出点年轻的肌肉和线条,特别好看”。这时,尹吉男又建议他添一些旧作里的人物。“老尹想让我最后涂掉的时候更心疼。”刘小东笑说。最后他添加了一些以前画过的动物。一个墙角处画上一只狗,比照的是一张旧照片,是他家的狗刚做完手术,疼着蹲在墙角的时候拍的。另一个墙角则画了一条蛇,依据的是他小时候在农村捉蛇杀蛇的印象。
刘小东以大约每天一个人的速度画着。阿城记录下刘小东坚定的笔触,也记录下尹吉男一旁观看时神秘的笑容。最后一天,尹吉男带着儿子的作业本来了,上面是他的前言草稿。可在墙上“涂鸦”时,尹吉男也不管草稿,对着墙壁,边写边想。等刘小东画完一个墙角,回头看,他已经写完一大半了。“老尹你写得太棒了,抢我戏了!”刘小东惊叹着,抄起旁边的本子,给尹吉男画了幅速写。连一向冷静的尹吉男回想起那一幕,也兴奋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在墙上写字。挺粗暴的,而且刺激。因为在墙上写,通常是被禁止的。而且写的时候不能有错。更何况,小东的画已经在那里,就像李白登了黄鹤楼,却发现崔颢题诗在前头。” 尹吉男屏息写完前言,被刘小东形容为“幽灵一般”在展厅里时隐时现的阿城这时定性道:“这是中国最牛X的展览。”
这下,刘小东也觉得公平了。当近两个月的展出结束后,他将心疼地涂掉自己的画作,尹吉男也将心疼地涂掉自己最富诗意的一次写作。而留下来,作为证据,也作为历史文献的,是阿城的记录。
现在画展还没结束,还差11月底这场让人心疼又令人兴奋的“涂墙”。但是三人已经各奔东西。至于墙和柱子之间的多米诺,观众们只能看到它们摊倒在地的景象。在开幕式前一天,作为模特的年轻人亲自动脚,把自己花了一个下午,耗尽移山心力才摆好的骨牌踢倒。骨牌哗啦哗啦地倒着,年轻人嘻嘻哈哈地笑着,而三个老男人心照不宣地看着这一幕,显得那么“居心叵测。 程绮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