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经梦想世界。我们曾经梦想它是具抵抗性、神秘、有形可见的,于空间中无处不在,于时间中屹立不摇,但是我们让细微、永恒不理性的片段,成为世界的建构元素之一,于是了解到这想法竟是谬误。(阿根廷作家波赫士,《想像的动物》)
现在邱志杰的地图作品正展示在奎里尼?史坦巴利亚基金会三楼的墙上,一些能帮助我们解读他作品的线索开始浮现。他的地图没有明显疆界,乍看之下令人难以理解,因为它们反映的是一个鲜活、正在突变的东西,就像知识的成形、理论的建构,或是故事的转述。因此,比较容易理解的方式,是把他的作品比喻成有机物,例如一棵植物、柔软的树枝、树的结节,或是巨大的人物剪影。事实上,这些作品跟实际的地图绘制学一点关系都没有。
邱志杰在制作这十六个地图时,似乎早已明白,不可能绘制出一个没有固定形体的东西…。他明白「虚无」无法创造出任何东西,于是他的地图作品其实是由许多叙事、途径的线索所组成,尤其是关于社会和知识、媒体、技术传递的关连的故事。
存在不同现实中的文化与正规连结相互滋养,以一种复杂、出乎意料的方式开展,充斥着误解、迷思、偏见,以及真实状况与发现,这样的概念逐渐浮现。当邱志杰肯定地说:「我的地图聚焦在一个远古的图像如何透过文化传播的过程,被掺杂而后变形〔…〕」,这个作品的密度与复杂度也就呼之欲出,由于地图是由一连串多样的故事所创造出来,而这些故事并不都能透过一个因果关系所连结。
我们直觉想到,法国哲学家德勒兹(Deluze)和瓜塔里(Guattari)的「根茎」理论,也就是散播知识的理想模式。邱志杰的地图创造了通往多元方向的多元路径,而它们渐渐开展,形成一个无限壮大的分支网路,逐步产生愈来愈遥远的连结。邱志杰繁复的地图系统,有力地呼应了另一个复杂的舆图——德国学者阿比?瓦尔堡的《记忆地图集》(A by Warburg’s Mnemosyne)。
瓦尔堡的中心思想是意象成形的过程,透过手势、表达所建构的图像与概念,再由西方视觉文化所呈现。瓦尔堡这名艺术历史学家,成功创造了一个未完成的作品,因为它既无限又开放。此作品不仅是单纯图像的集合,更是一个鲜明的西方态势的呈现,概括古典希腊到近代,保留它在欧洲传统视觉记忆中的样貌,将图像如实呈现。
但是,我们怎么能够不把两者做比较?瓦尔堡与邱志杰两人都拥有收藏归纳文献资料的热情,即使他们创作方式不同,但两人心中都有相同欲望,想组织整理图像、符号、手势这些广泛无边的资讯——在邱志杰的地图里、在瓦尔堡的板子上——而同样反阶级式的态度,也呈现在两人破裂、不连续、异质性的创作过程中。事实上,在邱志杰的地图作品中,我们看见道教、佛教、欧洲哲学传统(尤其是瓦尔堡革命)所衍生而来,各种文化行为与认知过程的共存。当中的逻辑,就像德国学者班杰明的星座图,以破碎、间断的形式向外分歧;他们彰显一种本体论:偏好从直接性和自发性来追溯、分类图像,作为管道及对症指标,模糊了形体与内容的界线。
我们先前在探讨迂回破碎的开展方式时,提过「根茎」理论。但它也适用于散布的聚集。当然,现在一共16幅地图都悬挂在墙上,邱志杰的壁画/地图,从视觉角度来看,大概是最能说明德勒兹和瓜塔里新哲学的作品了。邱志杰试图呈现的时间性,并不属于历史,而是属于记忆与生存的:它是图像的时间性。
邱志杰这个计划的优秀之处,以及它和瓦尔堡规则最接近的地方在于,它非关创造一个图像的集结,而是关于「用图像思考」的概念。法国哲学家迪迪—胡伯曼(Didi-Huberman)曾写过关于「活跃记忆」(activememory)的主题,这个词可用来形容邱志杰的作品。每个地图代表一个主题,一种可传播式展示的发展。每个地图代表一个主题,一种可传播式展示的发展。但是每个地图对未来的解读与引用,保持开放;而每个地图都根据磁引力,被定位在相对的位置。每个地图都来自于理性世界,正因这股趋力,地图永远未完,永远待续。
「根茎」的特质是,即使在恶劣的条件下仍能自动生长。某些思想家将它拿来比喻某些概念,瑞士心理学家荣格,在形容生命看不见的特质时,借用「根茎」一词。他说,就像根茎一样,生命在地底开展,但地面上看得到的只能活一季便消逝,却不会永远打断生命的延续。「根茎」的比喻也曾被法国哲学家德勒兹和瓜塔里所用,他们形容一种会驱动人的哲学研究,没有明确出入点,也没有内部的层次结构。在他们的重要著作《反恋母情结》中,德勒兹和瓜塔里比较根茎与乔木性质的思考模式。乔木性质是传统哲学的思考模式,采层次化、线性的发展,死守二元论的分类。根茎性质则在任何方向都能创造建设性关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