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9日 去东京的车上
从大船到户用了七八分钟。下站是横滨,如果走根岸线到横滨要十几站。另一节车厢的女孩在化妆,她紧闭左眼,睁大的右眼一眨一眨的。车厢之间的连接处要比中国的短,连接口的两块铁板相互错落着,不停地错位,发出“吱吱”的响声,两侧折叠的厚厚的灰色皮革也随着车的速度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又合紧,列车晃得厉害时两块铁板的缝隙也大。化妆女孩的腿上,放着白底黑条的大包,两条白白的腿从包下延伸出来,她打哈欠时双手拢着脑后的头发,眼睛闭得很紧,鼻孔撑得也大。从大船上车是12点,车上吃东西的人、睡觉的人,要比平时多。这趟车速度快,也颠簸得厉害,人好像睡得也香。对面的女孩我上车的时候一直睡着,右脸颧骨下面有一颗黑痣,皮肤白,痣就更明显。她头靠着车厢板,嘴半张着,两只手搁在绿色的包上,刚才还眉头紧皱,现在舒展开了。(川崎到)她的脸略微有些胖,睡得深时已没有了下颌。靠车门的一个胖小伙,戴着红耳塞,看红手机,白衬衫掖在灰裤子里,穿着柠檬黄的旅游鞋。他不看手机的时候,会用手轻轻地抿着额前的几根头发。女孩醒了,从包里拿出面包吃,她的眼睛大,像有些近视。她拿面包的手极白,显得手下的绿包更加的绿。(品川到)女孩在品川下,她走向车门时露出的左眼靠近耳朵的地方也有不少的小黑痣。
车到新桥,下站是有乐町,车没停而是到了东京。东京车站的站台都被车挡住,应该有十几个站台。我又上了山手线回有乐町的车,车开出东京站时,看见有几个站台上的钢架生着棕色的铁锈。从有乐町站出来直行三四分钟,就是出光美术馆。美术馆在一座灰色的写字楼的九层,有三个面积差不多的展厅。每个展厅将近1000平米,展览是铁斋和另外三个水墨画家的作品。铁斋的画只有三张竖条,是在出口的位置,喜欢铁斋画的人会站好半天,不喜欢的则一走而过。
铁斋的画我是第三次看原作。第一次是1986年在他北京中国美术馆的回顾展上;第二次是2002年在巴黎的亚洲艺术馆内。他是这么些年,我常常想起的一个人。在这个展览里,他的画倒是像中国人画的,在中国看他的画像是日本的。看铁斋的画是需要看原作的,不需要多,一两件足矣。展览策展人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只有铁斋的三张画。他的笔墨苍润,也有些与我们不同,“不太正经”的味道,但大体是和中国有关的,包括整体上的笔墨趣味、画的题材、书法的感觉,这是我第一次很认真地看铁斋的字。
1985年是他诞辰150周年,在日本有着很隆重的纪念活动。1986年在中国美术馆的展览等于是1985年在日本的纪念展拿到中国展。那时我是真的看不懂,觉得乱画,太糙,记得当时国画系的研究生周俊说铁斋的画好,然后就是无意间留着的一张铁斋展览会的折叠的小简介,里面有三四张画、铁斋的照片以及他的生辰年月,这个小简介一直陪我到现在,想来也有20多年了。上面的画印得很小,有时越小、越虚反而越愿意往里看。后来偶尔在国内美术杂志上,见过有介绍他的文字和画。在巴黎的亚洲美术馆见铁斋的画有些意外,那时的兴趣都在对西方的绘画上,不过他的画在巴黎还是显得别有神采。现在想来在巴黎的半年我对两个人的印象深刻,一个是戈雅,另一个是铁斋。对戈雅的记忆相当具体,具体到笔触、用笔的快慢,以及对背景的极薄的处理,我现在想起戈雅的画都是没有干的感觉。对铁斋的记忆没有具体的哪张画,只是觉得在巴黎见到和以前以及现在的感觉联系在一起,成了一个永恒的记忆。其实我对记忆常常是充满理想化的,包括对戈雅和铁斋。在巴黎的时候有毕加索和马蒂斯的比较展,其实戈雅和铁斋是可以办比较展的,不过现在在我这块儿办过了。
我们常常习惯于在经典中感受着养分,但戈雅和铁斋却给我带来了许多“未知”。这是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就像每次读铁斋的画,第一眼是笔墨,再看不是笔墨了。戈雅的艺术再精彩,但我在形容他时,是如何摆脱不了物质的,但铁斋不同,今天看铁斋的画,喜欢近看看,又喜欢站在远处看看,这时巴黎的记忆又清晰了一些,当时觉得铁斋的画有点碎,现在看又觉得不碎,其实这就是读画的好玩之处。在远处看铁斋画的感觉和离远看戈雅的感觉有点接近。近观戈雅的画时笔触的写意打动着我,离远看却还给了我一个真实的世界,一只能感觉到血管在流动的手,一个推得很远的、有着呼吸感的空间。铁斋的画近看是笔墨,远看是一团气象,这一气象特别“不具体”,也只是气象了。
这两个人,我曾单独地想过,给学生上课和同朋友聊天时都单个地提过。我自己也奇怪今天怎么将二人联在一起了,其实这也算是一种理想。实际上铁斋的魅力,大部分得益于他的字。《高士弹琴图》(1923年)的字可谓神品,内容是:
高士弹琴
有人贻玉堂高士遗物中壁帋者
傲高士之笔法写之 然如其气韵遂
不可及也
大正癸亥四月
八十有八叟铁斋题于魁星阁
《溪山图》(1921年)
山居醫俗 八十有六叟铁斋
另外一幅《私鉴禅师图》(1919年)内容是:
佛鉴和尚初受舒州太平请礼辞五祖
祖曰大凡住院为己戒者有四
第一势不可使尽 第二福不可受尽 第三规矩不可行尽
第四好语不可说尽
何故 好语说尽人必易之 规矩行尽人必繁之 福若受尽缘必孤 势若使尽祸必致 鉴再拜服应而退 后鉴辞霍源源云住持当以拄杖包笠悬挂方丈壁间 去住如衲子之轻则善矣
铁斋外史画并录 时年八十有四
看铁斋的画和字,有时觉得他特别“讲道理”,有时又觉得“蛮不讲理”,但那种扑面而来的东西却始终不能忘怀。其他几个人的作品量大,是延续着宋画的感觉,但已有了足足的日本画的味道,铁斋的画与他们放在一起写意的味道更浓。展厅的外面有一个休息室,靠窗的位置有两排沙发,窗外是一大片的绿色,一条很宽的河。围着有绿树的地方,四周的建筑物有:新宫殿、法政大学、二重桥、樱田门、国立国会图书馆、东京家庭裁判所、中央合同厅、东京国立近代美术馆。东京的城市状态可用密不通风、疏可跑马来形容,这种树好像比日本乡下的树还要绿,是我们在国内无法想象的那种绿,所以有些像假的树。
从出光美术馆出来是帝国剧场,好多人在门口吸烟。我问售票的女孩是否可以买票进入,她说票已售完。今天上演的是帝剧《放浪记》,应该是话剧。其实我挺想看日本的歌舞伎,电视中经常播,它太怪异,其中有些地方和京剧又很像,确切地说,有点诡异。
从东京回来直接到了藤泽,去一家旧书店买了几本杂志,这家书店是在去游行寺的路上。店内老人好像有八九十岁了,除了旧书还有一些小玩具和瓷器。这个书店我来过三次,每次进门只能从书架缝隙里看到老人拿报纸的一只手,这几次去她都在读报。今天车上读书的人多,但基本上到后来都是眼睛闭上了,手拿书的姿势都没有变。从藤泽回大船,在站台等车的时候,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孩子在每辆车开走时都要挥挥手。
回到大船时想吃肉了,饭店里炒的都不太合口味。附近的几家超市都卖一种叫“镰仓煮”的食品,是六块红烧肉装在真空的袋子里。这儿的红烧肉比国内的东坡肉还要软,接近我们小时候印象中猪肉罐头的味道。它是冷冻的,酒店又没法热,今天我买了一袋,打算到酒店对面的中华料理要一碗面,将肉泡在面里吃。
这家中华料理的炒菜做得一般,量少,但面做得不错,来这儿的人大都是吃面的。面上来时,我打开袋子,将肉倒在面汤里,泡了一会儿,肉块的中间还有些凉,还是那种罐头味,好像没有面里的肉片好吃,也许泡在面里,它的味道被冲淡了。
2009年5月11日 大船相铁酒店
晚上把明天上午寄走的书和行李收拾了一下,最后清理桌子的时候莫名地有些伤感。我3月26号住进来时桌子上有一台超薄电视、一部电话、一个装手纸的盒子、一个烟灰缸、一个小竹筐内有一个头发吹干机和一个加湿器,靠桌子角上有一个台灯,抽屉里有一个手电筒、一本酒店的介绍和一根上网的线,左下角有一个小冰箱,里面可以放两瓶奶和面包等食品。
这45天的时间里,因为在桌子上画画和写东西,每天的电视节目单成了我的擦笔纸,已攒了厚厚一叠。桌子上墨盘、涮笔的杯子、毛笔、墨汁,杂乱地放着,酒店的清洁工只要你不放进垃圾筒的东西她都不动。这一个半月里,桌子上的灰尘很厚,我每天还是要用纸擦出我用的一小块桌面,加湿器、吹干机上面都是小毛毛的灰尘。今天我整理完东西顺手将桌子擦干净,清洁工每天除了桌面其他地方都要清扫,换枕套、被罩、床单,更换卫生间的毛巾、浴巾,清洗坐便器,最后是吸地。这个房间有十二三平米,一张床占了大部分空间。住了十几天我才知道床可以靠窗边挪进10公分,这10公分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的椅子可以稍微活动开了,要不桌子和床之间的空隙实在太小了。空间虽小但却很舒服,每天晚上弄得杂乱的房子,第二天下午回来时,整理得有条不紊,干干净净,心情也好,而且安全,陌生人不让进楼,只能在大堂的厅里等,建平来我这儿,都是在大堂打电话,然后我下去。
2009年5月13日 北京
回国前与建平去千叶美术馆,看了良宽的字。这是川端康成与安田杈彦的收藏展,展览大约有二十几张良宽的书法,大大小小,还有一幅他的自画像。江户时代的文化可以说是日本文化的鼎盛时期,因为有铁斋和良宽。这两个人走的是两个极端,却涵盖了东方文化的精髓,铁斋的入世和良宽的超然同样动人,这两个人走到后来已经不是画和字的概念了,中庸文化是东方文化的精髓,但二人的感官世界又无疑有极端的倾向,这是日本与我们对中庸理解不同的地方。
到了千叶,与在镰仓的感觉差异很大。同是连锁店的“大户屋”,在镰仓的味道鲜,餐前服务员上的有冷水和热水两种,在千叶这儿是先交钱,只有冷水,溜的肉段也是前几天炸好的。这里中国人多,但属于东京地区,所以人们还是愿意居住在这儿。
5月11日中午,从大船出发去成田机场。车上四五个人,发车是13点42分,到成田机场是15点27分,经过户、横滨、品川、东京、成田二机场、成田机场六站。我来得早,机场没什么人,安检很松。
我坐的是从美国飞来的NW29班机,在东京中转。现在流感盛行,成田机场也紧张起来,尤其是从美国、加拿大、墨西哥来的航班,医生要先登机给每位旅客量体温,确定没事儿后再离机,但这种流感的早期是不发烧的。登机后有个别旅客带着口罩,机组人员中有美国人、中国人、日本人,中国的乘务员每人带一个大口罩,日本和美国的没有带。
快到北京时已是晚上10点多,显示屏上的飞机转了一个圈。广播说首都机场跑道紧张,降落要慢一些,我通过窗口向后望,是一排闪着灯的飞机,一个亮点跟着一个亮点,距离都一样,有些像公路上的汽车。飞机停稳后,大家把行李拿下来准备出舱,这时停机坪上来了两辆闪着黄灯的面包车,旅客被告知回原座位,医务人员要登机体检,于是旅客又将行李放进行李箱里回原位,这时又通知不检了,可以下机。在出关的通道里有两台红外线扫描仪可以观察到人的健康状况,然后通知前面的疫情检查口,有问题的就会被叫到旁边的小屋里。在排队检查时,会不时听到机场的人在喊:“穿黄衣服、里面是灰毛衣、短头发,戴眼镜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