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月,曼谷一如既往地炎热,刘小东一家在这里度过了中国人最重要的传统节日——春节,喻红在马来给他买的一件才合人民币40块的衣衫,他炫耀给我们说:“很像同性恋吧?”这一年,他43岁了,从1990年的第一次个人画展到现在已经16年了——已经成名多年了。许多人问起他的作品何以重要时?我总是借用他人的意思回道——刘小东作品出现过的大型展览,光画册摞起来早都比他的身子骨高多了!其中就有“威尼斯双年展”这样的国际盛会,可见,今天已是展览决定艺术家成就的时代了。这次他来泰国是画画的,为参加悉尼双年展完成他的《温床》项目最后部分,传说中他写生了11个妓女。刘小东的作品模特并是11个之前所说的“妓女”,虽均在酒吧工作,却多为学生,有的是不出台的,不能一概称之为“妓女”,“小姐”的称谓会更为准确,金基德的影片《萨玛丽亚女孩》也许就是这些性工作者的写照。我看到作品时,贾樟柯正扛着摄像机冲入她们的生活圈,于酒吧中进行突袭拍摄。
《温床之二》,在观看者认为已经趋于完美的时刻,刘小东自言还没有最终完成,要动一动背景……果然,2月21日在唐人画廊的开幕前夕,孤独的他坐在空荡的大厅里做沉思状,许久,刘小东拖着疲惫的身躯重新站到凳子上,用布蘸着颜料在干净的地方蹭了蹭……他希望自己的作品“再脏一点,更像调色板一点”。事实上他的工作大家都没有看出来,只是刘小东对画面的个人要求使然。进入他画面中的床垫已被拉到了展厅的中央,散发着浓郁味道的热带水果已在前一天被清走了,脱去的工作服被直接扔进了垃圾桶……“忘了它”,他边脱边说。倦了的刘小东包起洗干净的画笔,说是回家要挂起来,“挂笔”,在中国绘画观念里是收山、洗手、不干了的意思。“此话可当真?”我追问道。他很狡猾:“挂笔三个月。”
一切收拾停当,刘小东在亲手抹“干净”的“温床”上躺下休息,此前的每天工作结束,也是以同样的姿态“瘫”在画廊办公室里的沙发上,用他的享受观来说:“能躺着就不坐着。”他的身后竖着3001000cm的作品,同一位置,11个亚裔女子曾数十日坐、卧、躺、立在这里,混杂着菠萝、香蕉、榴莲以及许多不知名的水果味,零乱、错落、有序。
开幕在即,刘小东出来吃了点东西,他从来没有逛过这个画廊所在的数层大楼,之前每天都是门口下车,穿着拖鞋直接步入底层的画廊工作。现在他逐层看了看,多是些装饰收藏性的古董店,所售物品以地域性的家具和佛头居众,也有些画廊,似乎都和他所从事的当代艺术无关了。就要回到原地时,我们进了一家商业买卖地,被墙壁上的大象图画包围,主人兼作者显然认出了不远处工作的远来同行,上前和刘小东握手,还诚恳签字送画册,他们用英文交流,我不懂,不知道眼前的泰国艺术家可知道刘小东——这位中国当代艺术的重要人物之一?刘小东也不知道在曼谷会有些什么人来看他的画?
唐人画廊是泰国做中国艺术的顶尖画廊,所谓“顶尖”是因为他们关注了眼下的当代中国发展中的艺术,多数此地的画廊还停留在操作传统中国画的层面上,据说唐人画廊以前也做过,我真是看不起现在的中国画。如今,他们办公室的墙壁上则挂着翁奋的所谓“观念摄影”作品,我还撞见了心仪的毛焰素描,翻看成摞以前的展览画册,我们在大陆熟悉的面孔基本都在。老板告诉:“曼谷不少大学选择了在这里上艺术课,一些娱乐节目的MV就用了我们的空间。”刘小东的展览画册是在3天内仓促完成的,拍摄有问题,印刷也不好,东家郑林先生一再强调无奈的歉意:“实在来不及了,会重新制作的。”
此刻的唐人画廊里,两台电视分别循环工作着:贾樟柯为展览制作了大约五分钟的纪录片《东》的宣传片,没有言语,舒缓的音乐中是刘小东在长江三峡画上件作品的内容。开篇,艺术家罩着运动衣在清冷的早晨远眺,背景辽阔,活像个忧郁的先知,我想起了电影《愤怒的公牛》和《拳击师》,都是这么开头的。问了英文字幕片名的意思,导演说是“刘小东的所有”。结尾的“A Film By Jia Zhangke”我就很清楚了,几乎天天都看到更换着导演名字的这段。另一台屏幕显示着刘小东描绘这件新作的全程,画廊的杨洋把其中一段编辑得很快,录像里刘小东机器人般忙来忙去……
11位模特中的4位来了开幕现场,有的因考试等原因无法到场,刘小东又开始忙来忙去了——电视采访、频频举杯、不停的合影……所有成功展览开幕的通常义务他都履行了。策划人皮力到了,他们启了香槟开起了玩笑,刘小东言:“皮力永远都不给我的作品打满分,让我还有进步的余地。”皮力对着刘小东昨天加画的一张小画《温床再写》说:“还行,不错,75分吧。”告别的晚宴结束,刘小东于隔日回了北京,他累了,要休息了。
泰国,刘小东已是第三次来到了这里,国中公开出版的画册有他此前的数件相关作品,几个人妖站在床上,女性的胸部和男性的生殖器合而为一身兑换成了强烈粗野有力的笔触,经他解释我才知道不是同性恋,初以为是戴着阳具的女性呢?这些区别于中国现象和现实的内容,似乎可以说明题材方面的无意义,至少在我看来色情消失了,感动的只是他的诉说能力,描述绘画最朴素的词汇就是“画得太好了”,直指绘画性本身,而不是其它。记得刘小东接受访谈的时候,想不起他说了句什么,旁边的喻红提醒:“你和没说一样,相当于形容一张画用了‘栩栩如生’”。“栩栩如生”用在描述一张画上,就已经不是在说明这张画的意义了,等于间接批评作者的业余。刘小东只是画了自己所见的生活,上述是他个人经历的异国情调,所以很少被谈论,尽管他在手艺上展现了自己的才华——致命的优点。惯常在言说的时候是无法表达绘画过程的,对绘画的观看也许永远是一种表面阐释——对时间性的失语,这恰恰是架上绘画和瞬间抗争的全部存在意义——在确认某种自身的局限性。
远到十九世纪的印象派,马奈同志《草地上的午餐》出现,几乎巴黎所有沙龙人士都叫道“下流”,侮辱的漫画持续到大师去世。而现代英国的杰夫•昆斯将做爱场景做成了综合作品,具体到中国:以艺术之名有人在炼人油,有人吃人肉,有人将私密的器官坦陈,有人把亲生孩子喂狗……再也惊不起长时间的波澜了,一切都决定了刘小东的题材在选择上几乎不具备任何前瞻性、革命性、实验性和前卫性等先锋因素——他的何种题材选择相对于其它媒介表达的主流当代艺术都会是平淡的;另一方面,学院派又将一种描绘方式总结僵化固步到无聊的深度:比如,一个汉人穿着藏袍坐在北京某个“高尚”住宅的窗边,一个画家用对古典的误解来描绘女子身旁莫名飞来的鸽子,光滑如镜面的红嫁衣……所谓潮流的图式艺术家强调的风格模式又成了另一种变相的学院派。刘小东似乎不具备这种栩栩如生的传统性。那么 作为一种新艺术的存在,刘小东的价值又在哪里?
他在最优秀的艺术家——“画家中的画家”身上汲取了养分,委拉丝凯兹、马奈,当今保守性和创造性的代表——弗鲁依德和费谢尔等人都是他的前辈,他的《三峡新移民》草稿之一就取自李公麟,新近还知道他认为宋徽宗、董其昌等人是大师,他第一个说到的是米开朗基罗,因为他继续了前者强大的震撼力。他生活在学院,却是学院派的叛逆。他更是一个综合体,为绘画而来到这里,承接着传统艺术的隔代衣钵。
对于第一次出国的我,刘小东安排了游览曼谷的一个下午,我放弃了,当然,我不是来旅游的,“是为了看你画画来的”。现在和将来我都会为那个下午做出的选择感到明智。观看刘小东《温床再写》的绘画全程,我们至少能明白一个道理——为什么许多人画得不够好?那是因为认真程度的不同。刘小东的画作是极为严肃的,过程完全是一种没有敌人的战争——和自己身体与心智的抗衡。他在描述的途中可以做到不受任何打扰——专注于一束香蕉、一个菠萝、散乱的热带水果、模特的肌肤、床垫上的一片红花……被要求坐卧在那里的人物景致,往往只是交待画面关系的某个必须的形象陪衬,所有的一切只能,似乎都可能是这样的。此刻,他面对的内容已经完全成了可以忘记的毫无意义的虚无,只有他对造型、色彩、画面控制力的个人经验。再说了,艺术家在创作的紧张途中哪里顾得上什么文化意义?评论者面对作品几乎最容易产生词不达意,即使是作者本人的言说也只是一种脆弱的感觉。刘小东谈到自己也不例外,他的意图和完整的画面在关系上似乎同样是牵强的。贾樟柯在他的描绘途中不断发问,刘小东的回答是散乱的,闪烁其词的,归结起来大致是这样的意思:“艺术没有意义,只是我们的人生中偶尔碰到的一个职业,我的所为只是希望找到一点意义,一些自己存在的价值。”和他的作品一样,刘小东一直是坦诚的。
贾樟柯半是玩笑说:“什么时候刘老师来大同画画,我来负责安排接待。”刘小东趁机摆开了谱:“我可不是一个人去。”那么是多少个?刘小东说:“至少20个。”贾导答:“200个都没问题,不就是一人一碗面嘛!”大家都笑了。说到“面条”,我们在饭桌上谈论的却是另一种“食物”——《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此刻的北京新闻,陈凯歌已经扬言要和胡戈打官司了。皮力不太相信陈凯歌会办这么愚蠢的事情,我和贾樟柯都认为习惯了说大话的“陈大师”:“会的,他很像办这种事情的人。”吃饭就暂时成了比画画快乐的事情。
属于刘小东性格中的好玩和宽容,一定会促使大家和他的玩笑将继续开下去,当他的小画签名时,旁观中有人问及,他画面上方还露着底子的几笔红颜色要改动吗?他说:“这哪里敢动,这不是我画的。”他用到了一个很古典的词:“马踏飞燕”,而不是“蜻蜓点水”,就有了庄严的意味。我再次追问:“刘大师,那是谁画的?”他很警惕:“我还没死呢,不要叫我大师。”接着回答:“这真不是我画的,只是神偶尔借了一下我的手。”他确信自己的天赋和威望,在这一点上他很正常,对溢美之词和成功、失败同样敏感,刘小东本质上的谦虚在我们眼里是牵强的,他说出了这样的话,并一再提醒听众不要当真,只是他:“喜欢偶尔夸一夸自己。”旋即又说:“哪里有这么夸自己的?简直没边了!”
在橡木国际公寓的大堂,我诧异哪里有这么多的闲人在曼谷天天晒太阳、游泳、喝咖啡,躺在酒店房间里静观电视上的世界风云变幻?皮力看着吧台上的一对男女对我说:“老外搂着一个亚裔女子就是在泰国才有的特殊景象。”这里的“特殊”,和“普遍”同意。上述的多数人去了三峡看刘小东,在万县码头停留时,饿了的我吃完了很难吃的面条,才发现同行的三位女生均只动了一口,我就明白了——我们不会喜欢这里的——只是一个过客,想起了叶滢对我说过的知识分子名言:“贫穷是一种罪恶(苏珊•桑塔格)。”而曼谷也比北京的消费要低——多为丰田的出租车起步合人民币7元,5元就可以吃到精细的小吃,还基本管饱,同值的酒店只需要上海约三分之一的货币,而且气候适宜,我们都很喜欢。看来,对生活质量的要求人类在表层和深层面上都是一致的,艺术家培根不就喜欢过有服务质量的生活吗?刘小东的作品取名“温床”,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腐败”意思?
去岁末,在夔门大酒店沿江的户外,看着前方的邮轮,刘小东说:“争取一两年至少做成一件事情。”在过去的2004和2005年,他已经超额完成了:先是为蔡国强在台湾策划的“金门碉堡展”写生了《新十八罗汉》,创了在国贸的国际画廊博览会销售纪录;去年底在重庆奉节完成了《温床》之一的项目。前一组作品为18幅战地军人肖像,历时3个月,后一件对11个民工的写生具体工作了近一个月,还不包括刘小东想法到实现的时间。累了的他也说过短期不画了的意思,可旧金山的亚洲艺术馆的个展就要开了,他又开始了工作,现在的社会,名家也会被逼成展览的虫子,尽管他已经拒绝了很多。他挂笔的“失信”出于自己对作品把握的不断变换,对名誉的珍视,也是观众愿意看到的未来。今天他的重要展览对其它并置形式的借鉴,使得他的举动已经不再是一件简单的绘画,而是一件综合的艺术品。我们通常所说的“绘画死亡”论调,指的是作品完成以后和作者的无关,快感只限于过程。刘小东并不这么看,他以为自己最大的快乐是在完成之后的几天,无所事事坐在画面前,享受那份结果的愉悦是真正重要的,虽然只有几天。可能是对的,也许是支撑艺术家继续的理由?却是我从一开始就不会认同的,我以为,艺术家和作品的关系分界只在完成的时刻,你一旦不动笔了,它就死了,永远和你无关了。
刘小东最新的画就是他最好的画,他一直在进步中,尤其是他成为被广泛谈论对象的今天,他持续的吸引力也限于艺术圈。翻开艺术品的市场杂志,大家都知道的——他的作品以七、八万的估价在拍卖场上停留了近十年,显然是被低估的。那么近一两年之内他的作品出现于拍卖行均在百万之上,就只是一个开端了。当两百万的作品拍出时,十多年前他只拿到了3500美元,他今天仍然很满足,意味着70倍和他无关的利润他不介意,商业上的高额利润和艺术几乎从来没有血缘。时下大家都在谈钱,他早厌倦了,是因为和他的作为没有关系了。策划人皮力有很好的意思:“我从不了解他们的商业价值,知道了会心理不平衡,所以,还是不知道的好。”绘画的优点和缺点是同样的,就是太容易变成钱了,鉴于今日的当代艺术展普遍拒绝绘画的现状,皮力重复了这一观点,刘小东再次确认:“所有的事物在优缺点上都是一致的。”
每次当别人问起我“刘小东的新作如何”时?我已经丧失了一个评论者客观的基本知识,只能这么说:“他已经是大师了。”在我今日苛刻的标准里,限于国内,刘小东就是我心目中几近唯一的绘画英雄。
艺术家的作品轻易就能感动评论家,福克纳说:“评论家写出来的文章感动得了别人,可就是感动不了艺术家。” 而我常常写下的关于个人喜欢的艺术家的诸多文字又是为什么呢?此刻似乎很清晰了,首先是为了感动自己来的,要是能感动他人,那就再好不过了。
更大的荣誉就要到来了,刘小东准备好了吗?
(又名:刘小东的“异国情调”) 文/兀鹏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