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群英会
三年来,刘小东每年以一幅关于三峡移民的描绘巨作问世。2003年,当刘小东创作《三峡大移民》的中途,我曾做了对他的采访。画作完成不久,我又带了一位画廊老板去了他的工作室观看,记得那位先生和一位收藏家在电话里说:“这是刘小东非常重要的作品。”并鼓动他的藏家出手。不久,上述作品参加了首届北京双年展,此时,《三峡新移民》的创作还没有动静。隔年,刘小东再赴三峡,同样以拍摄的原始照片素材为蓝本,回北京创作了此画,同年在艾未未任总监的艺术文件仓库展出。在几乎没有好的艺术展览的近年,刘小东用结结实实的现实语言再现了对绘画的诚恳而令人瞩目。艾未未在展览序言中用到了“鬼使神功”一词来赞扬,阿城更是编辑撰写了数万的文字来言说这一不合时宜的题材。
刘小东的作品是对照片的再次深刻描绘,虽然他间或保留了写生的传统,仍然一度武断的认为:“摄影代替了绘画。”这对画家来说是几近绝望的现实观看经验。2004年,蔡国强策划的金门碉堡展览在即,已不愿被摄影操控的前提下,刘小东用三个月的时间跨度在大陆和台湾分别现场写生了九位大兵和阿兵,构成了新的十八罗汉阵,出现在2005年的第二届北京双年展上。展览期间他的人已在重庆奉节开始了新一轮的紧张写生,大汉淋漓的刘小东光着膀子晒得和民工模特的肤色一样黝黑时,我在北京见到了眼下这张260×1000cm的作品《温床》——对11个人的现场写生。此刻,刘小东非常疲惫,因为画布铺在地上的缘故,十几天的工作使他的腰还在疼。在放着这张画的喻红工作室内,刘小东说:“我没有工作室,现在的工作室都是露天的。”我对刘小东说:“我之所以喜欢,是因为这位大师非常有力。”刘小东回答:“是吗?”
刘小东以《温床》构成了他个人的三峡三部曲,同时也是新计划的开始,策划人皮力是这个项目的总监,他是这个年代和我几近同龄的同辈中最具敏锐判断的评论者,也是国中我唯一信任的关乎艺术的文字作者,数年前他写下的对颜磊和周铁海的推介文字今天读来仍是准确的,具备前瞻性的。皮力对刘小东的项目策划包含了三部分:一是已经完成的《温床》;二是2006年1至2月间在泰国唐人画廊对11个性工作者的写生(用刘小东的话说就是:‘皮力和当地的妓女协会很熟’);最后是两件作品完成时,也是悉尼双年展的前夕,于皮力在北京草场地主持的非赢利性空间展出。两年前,皮力说过:“我不会再给商业画廊做展览了。”现在他的诺言实现了。
五十年来的大陆电影导演中我只喜欢贾樟柯和姜文,当海外的一家电影公司请五位全球重要导演持导关于当代艺术的纪录片时,贾樟柯选择了刘小东之前的三峡旧作,企望通过画中人物之一延伸出故事。当他找到刘小东时,后者建议在当地新写生一幅,完成一个独立的纪录片,贾樟柯确认的名字是《东》,一来是刘小东名字中的一个字,还有东方的寓意。发展出来的剧情片部分已经定名为《三峡好人》,有记者问到他:“电影的名字会不会有改动时?”贾樟柯在拍摄地所住的夔门大酒店说了三个字——“金不换”。刘小东的现场绘画纪录和访谈部分同时也是和剧情片并行的线索。“我有我的平面化视角,他有他的故事片延伸。目前已基本达成共识(刘小东)。”刘小东日记中被誉为“伟大的投资人——真的有希望成为最好的藏家”——淡勃承担了刘小东的描绘、皮力的项目和贾樟柯的拍摄费用,并承诺“上不封顶”。在三峡,刘小东对前来的记者表示:“你们应该多多赞美投资人。”在中国,想让有钱人热爱艺术还是很难的事情,淡勃的原话是“让两个现实主义大师做一件作品”。尽管“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又不计较银子很难得,我们还是“赞美长江”吧。
2) 关于现实感的描绘与设想
刘小东的新作在喻红工作室拍照时,他说画面的背景就有白帝城,并熟练地从兜里掏出十元面值的人民币,指着背面风景(侯一民绘)中的山尖——“就是这里”。还问我知不知道李白关于白帝城的诗?当然。“那么,念出来?”他要求道。“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在刘小东的提醒下,我背出了下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我也当仁不让:“你是故意选择的吗?”“当然”,刘小东应道。此前他已经沿江而下了一遍,手绘的选景点草图一直弯曲到了武汉,最终将描绘确定在了奉节。
和他的朋友——画家兼羽毛球精英张路江一样,面对刘小东的绘画,我们只关心技术问题:哪个人画得好,哪块风景很对?却从不谈论画外的现实意义。我从没有到过这里,对三峡几乎一无所知,刘小东和我加起来只能说出瞿塘峡和巫峡,在往宜昌的“飞船”上,服务员查了资料告诉我,另一个峡是西陵峡。刘小东的关注都是我陌生的,比如时隔三年他站在三峡大坝上的感慨:“……2000年预计发电量占全国的10%,2005年的今天只占了5%,十年后呢?”还有:“当年的葛洲坝,使得长成6米长的与恐龙同龄的中华鲟撞死在回四川的回不去的拦腰大坝上。”他的日记里不谈绘画,只有哪天画了哪个人的记事和对现实的感慨:“上火了嘴上贴着创可贴,不贴难受,贴了难看”的矛盾心理;以及不愿画50岁左右的人——“面带抱怨,心有恨意,我想找回上次我来遇到的那些‘棒棒’画吧,那些人是拆大楼的工人,身体和心胸大些,我喜欢那些人”的闲言碎语。他还说:“我和陈丹青一样,都是标准的现实主义画家。”随后我在陈丹青工作室听到了对刘小东这样的长期劝告:“你这么好的手,不画写生太可惜了!”
“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是萨特驳斥反对者的一篇论文,我想说:“现实主义”也是一种人道主义。张路江在刘小东绘画的途中去探望过了,在美术学院旁边的一家餐馆,他说起了对刘小东的评价:“非常朴素。”提到的一件事是在三峡的一个夜晚,八个人挤在一辆面包车里,雨中在盘旋的山路上行走,沿江的身边就是悬崖和深渊,两个多小时的行程到了目的地,刘小东对停不下来的司机师傅说:“到了,到了。”司机回答:“刹不住。”看着满车不说话的人们,刘小东知道:“我错了。”二十天的劳累他已经和当地人区别不大了,难怪他和喻红的女儿红孩儿会说:“爸爸在这种地方画画真是够惨的。”
刘小东的画中人——民工之一在意外拆迁事故中死去了,再赴三峡的他长途跋涉去了坟地,他的慈善行为包括送钱和企图领养那个孩子。连同剧组的人的脚都泡坏了,看到了只有几个暖水瓶的家徒四壁,只有耄耄之年的老人眼里有泪水,男女双方十几口人等在家里。当刘小东将带去的钱在坟地上交给失去亡夫的妇人时,只是听到了:“他死了,存折也不知道放在哪里了?”的念叨。尽管刘小东一再声明:“这个钱是给孩子上学用的”,那个寡妇还是傻乎乎的拿着进屋了,十几个人盯着她的手里。刘小东当时就明白了——“不可能用到孩子身上了,两家人会打起来的。你已经直接到位的时候还是这样的结局,那么希望工程呢?”刘老师的心思因“关系太复杂了”而破灭了,虽然孩子是无辜的。刘小东的现实主义在这里必然是打了折扣的。他对我说了许多话,可我的脑海里只有两个字——中国。这就是发展中国家的现实主义。我总是想并且对他说了:“刘老师已经画得很好了,画面之外操心得太多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你活在今天?那些浅滩上的垃圾啊!那些衣衫破旧的民工啊!那些即将被淹掉的废墟啊!刘小东怎么会没有感触?他无奈地承认了“现实主义”的归类,并且强调它。
几乎不可能谈论绘画,当260×1000cm的作品在光滑的铜版纸上只是几个简单的形象,绘画在描述上的时间性和细节消失殆尽了,变得极为难看,成了一帧图像了,一如照片只是个瞬间——被洗掉了一层的事实,而不是现实。写实绘画尤其如此。这也许是刘小东以前认为绘画已经死亡的部分理由。事实上属于绘画的“单纯的快乐”对许多人来说已经没有了,刘小东试图找回它,之所以选择了写生的创作方式来关注都市化进程和移民浪潮,是为了“让僵死的绘画变得鲜活起来,拒绝摄影、录像等科技手段,企图回到过去用手工绘画记录世界的快乐时光。”
“对机器的信任”也就是描绘照片,已是今天的绘画主流,刘小东的作为像个架上绘画最后的唐吉柯德,倔强的同时获得了“绘画快乐”所包含的最大极限。所以他今天的绘画就不是对某个人的单纯肖像描绘,而是一个阶层精神面貌和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他讲述的表面是简单的,却是朴实无华的、沉重的、赤裸裸的、感人至深的,也许会令人不以为然的,我相信感受到价值的人一定不少。
刘小东让我给找过张驰的书,操!他怎么看这个,简直不能理解。后来他还买过一本女王朔写的《不想上床》,就属于歪打正着了,他觉得好看,我就接着卖给他春树的书,……他还问起我,卫慧、棉棉那些美女作家怎么出了一本书就不再出了?我都如实回答了:不是不出了,一直有新书的,只是看的人少了,不知道的也不是你一个人。而我向他推荐《伯林谈话录》,去年他在台湾画画的时候带着的,也看了的,回来我问书怎么样,刘老师说:“人家懂得真多,也会谈,提到的许多哲学家名字我都不知道,我懂得太少了,谈不出什么。”他的谦虚是会让人肃然尊敬的。刘小东还是个国产电影迷,已经说过了,当面对镜头时,他感慨道:“非常做作!”。《世界》碟片出来了,我给几位朋友提出观看建议,不忘加上一句——“刘小东在里面发飙呢!”蓝羊书坊的老板景仰回话了,“你看看人家刘小东,看的都是我们不屑(应该说很不屑)的东西,却不停地在创造价值。再看看我们,一屋子的牛逼电影,好像很有品位,其实什么也没干,实在太傻逼了。”你不觉得好笑吗,我已经觉出来了,通过刘小东的“低级趣味”,也慢慢更深的了解他的艺术了,还是说说看吧。
刘小东的许多画虽是逸笔草草的,那种罕见的准确性仍令我震惊。用不着怀疑,刘小东一直是直接的,他的技术就在一个素朴的位置上。抛开描绘的内容,他的影响力也会是广泛的。 今天,大家都认为造型与色彩的极度准确之作是“一种完美、易懂而且司空见惯的艺术了”,这是古典绘画的标准之一,也是优雅的前提。刘小东具备了这种罕见的才能,并且用天才之手赋予画面许多似是而非的东西——有的笔触越过了造型的边缘,有的色彩在局部看来是生硬的,他很多时候是不计较的。他的题材和情感远不是宏大的,有时甚至是庸俗的,有失体统的:三陪女、人妖,……都能入了他的视界,并以生动地庄严地绘画技艺支撑得津津有味。不管你同不同意,他显然是张扬的,并有效地卓越地隐藏了张扬,轻易的压到了传统趣味,有力的同时是抒情的,他深通此道,像马奈一样——“是一个非凡的‘强手’”。
我总是说不好他,借用陈丹青的话就方便妥贴多了——“和那些亦步亦趋的拟古画家不同,他的手和教养是传统的,他的眼睛却尖锐地搜索当下的生活。”丹青写的是德加,却同样适用于小东,在三峡我说给他,刘小东以为:“很准确。”在此,我提前欢迎你光临刘小东的展览现场,感受绘画的魅力。
3) 奉节一日游
皮力来了电话,问有没有时间去一趟,看看刘小东的现场。刘小东的意思:“去了,写出来的东西会更有质感。”是吗?那就去吧。此前我只在颜长江的照片里看到过令作者“长歌当哭”的三峡,我将感谢提前看到了这张画,事实上首次抑或再次看到的风土人情非常不同。这就是刘小东言说的“质感”吧。
我在雾都重庆听着江上的船鸣,给了刘小东短信:“两岸猿声没听到,轻舟不见万重山”。面对诗城白帝城的长江风光,“不由你诗兴大发”,刘大师回复了两句现代诗:“两岸猿声早没了,轻舟已变旅游船。奉节人民欢迎你。”
刘小东画中的床垫是在当地买的,他还去了厂家看过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里塞,完全黑心棉。”不要紧,只要你画的是“良心画”就够了。十几天的风吹日晒雨淋,已经脏得不想样子的床垫,刘小东居然花了数倍的价钱运回了北京,还说要摆在展厅:“大家看画累了,可以坐会儿。”这床垫和贾樟柯的记录片出现在展厅的时候,就有了并置的观念意味,是不算太先进的先进经验。
刘小东先离开奉节了,当晚的电视新闻频道在播出宜昌炸暗礁的事情,在电影的拍摄中,我走进江边的砖头瓦砾构成的滩头——这些有可能出现在刘小东画面上和贾樟柯电影里的内容,躬下身,将手探在水里,还是挺凉的。
附上的令刘小东喻红两口子失声且泪流满面的日记中,11岁的刘娃呈现了千字的真话集,也是我在三峡的最大收获之一,虽然有些结构上的小问题,但我已经知道了:她比我写得好。就以孩子的目光了却此行吧。
日记三篇 文/刘娃
10月3日
今天,我们八个人一块儿去奉节了。我们来三峡的主要目的就是去我爸爸画画的地方。
爸爸的新作是由五张两米乘以两米六的油画组成的,他主要画十一个民工在旧县城的一个废墟的顶楼打牌,背景是滚滚长江和夔门山峦。
从我们住的酒店出发到那儿,坐车要二十多分钟,我们从两个小商店的小拐角下去,走许多台阶就到了这栋旧楼。我看见这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沙发,旁边有个擦得不太干净的正方形调色板,和一个用塑料布搭的小棚子,小棚子是专门放爸爸画的地方。还有几盆小花,虽然我不知道这些花叫什么名字,但知道这些花浇水次数很少,都有些枯萎了,长得不怎么样,也挺难看的。这里早已经是破破烂烂的了,爸爸在这种地方画画,真是够惨的。
从这里可以看到滚滚的长江,上面有许多船:快船、慢船、摆渡和渔船等等。从这里还可以看到夔门,山上有一个尖儿,从十元人民币上就可以看到。但是江水上涨了,山也显得矮了许多。
爸爸整天可以看到这么美的风景也不错。
10月5日 游记
一、 水泥厂
今天我们去了一个倒闭的水泥厂。
从我们住的夔门大酒店出发,用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就到了一个叫桂井码头的地方。我们一家人本来准备坐载车船渡江的,但是船坏了,我们等了两个小时都没有来,最后只好坐摆渡过江了。我们为去水泥厂,顶着烈日走,我的两条腿都累得迈不开步了。
刚进水泥厂,我们就看见一堆破铜烂铁,还有许多堆石籽,这些都是生产水泥的原料,但是它们再也变不成水泥了!我这样想。这时走上来一个身穿绿色背心的中年人,大约四十多岁,长着一脸连鬓胡子。他说:“这里叫作重名水泥有限公司,是国营的。原来有几百人,现在因为资金不足而倒闭了,只留下十几个人,在这儿看门,不然有些人会把这些设备拆了偷走卖钱。”“这里已经很老了。”我对着生锈的大铁管子说。
我看见这儿不仅有十几个人,还有两只狗和一只羊。听说母狗生了五只小狗,那只山羊的皮也挺像牛皮的,在荒山中静静地吃着野草。
这里真穷。
二、 老县城
今天下午去完了水泥厂,我们直奔奉节老县城。
进来第一感觉就是——这里真穷啊!
因为中国有许多地区没有电,所以要修三峡大坝,可以给各地输送电力,但是因为修了三峡大坝使水位上涨。水位的上涨分为三期,最高水位可达一百七十五点一米。旧县城大部分已经永远沉埋于滔滔降水之下了,许多人不得不离开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到更高的地方或者去别的地方。将来这里的老县城也会被淹,所以大家都忙着拆房子,以免以后有暗礁和漩涡。还有一部分人搬走了,许多人就住在空房子里,因为不用交钱。
这些小孩在地上坐着玩,衣服脏兮兮的,住在塑料布搭的棚子下面的床上。
到处都在拆房子,到处都很危险,他们就住在这些随时可能发生危险的地方。
看着这些废墟,我想:只要每个人都努力学习,争取改变自己的生活,中国就不会那么穷了!
文/兀鹏辉(发表于《艺术世界》2005年12月号p.48-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