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子
十八岁以前的刘向东(1964-)尝试过当时刚刚流行的诸种西方现代派风格,我看到刘向东带有印象派和表现主义色彩的十五岁作油画,还有十七岁带抒情意味的水彩画和对画面构成的研究。这些大概是1980年代艺术青年共同的生命记忆。1980年代中期以来,刘向东的作品开始具有个人力量,1985年间的数幅油画在技巧上基本都属于表现主义风格的,但与很多注重画面效果的表现主义作品不同,这些作品引人注意的往往不是艺术家注入其中的感性情绪,而是它们背后暗示的哲学层面的思考。比如一幅犀利的自画像《智慧与力量》和抽象油画《我不是太阳》仿佛都指向艺术家的身份和自我认同问题;《红楼梦》、《红记忆》中的红色主题显然是对历史和记忆的隐喻;《我们的列车》、《背与手》、《芒盲》、《爱之岛》中反复出现的蜡烛、太阳、灯泡、光芒等将我们引向对于爱情和两性关系的思考,尤其是蓝色调的《背与手》和黑色调的《我们的列车》,这些画面完全像没有谜底的谜面。在这里,他涤除了漂浮于表面的视像取媚,以不确定性瓦解问题的定论。在这一时期,重要的是对问题的思考,是对风格之外的视觉规则的探索,是对艺术语言的尝试和实验,把绘画变成批评艺术的手段,而不是建构定向的风格。刘向东这一时期的作品成为他以后的“纽式艺术”和“象象主义”的前奏。
1986年,刘向东提出了“纽式艺术”的概念,他给出了“纽式艺术”的哲理性定义:“用衣服中起维系作用的老式纽扣形象暗喻事物之间的关系,并用极端的手段使‘关系’发生变化,让新物态在变化中显现”。简言之,刘向东的“纽式艺术”是一种关于“关系”及其变化的探索与尝试。此后,刘向东以双层、大圈套四个独立小圈的“纽扣”为主体符号,创作了一系列行为、装置、绘画作品。我之所以认为“纽式艺术”的意义超越其符号表象,是因为刘向东的这一符号并未停留于表面的可辨识价值,而更具有哲学层面的启示意义。一方面,这一符号并没有束缚此后艺术家的创作风格,而是为基于此的创作提供了更多可能性;另一方面,我很认同刘向东对于“关系”及其变化的研究,在我看来,“关系”(或“纽式”)实在是理解中国文化的一个关键词。中国自古以来既没有一个足以强大到可以维系国族的宗教信仰,也没有形成一套可作为全民伦理准则的法律观念,取而代之的,是儒家以宗族伦理为基础进而维护社会稳定的关系网络。“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第十二》),每个人都是这个关系网络中的一分子,因此中国千年来的主流文化并不像西方文化那样强调人的个性,也不关心对内在自我的探究,每个人的身份和相应的行为都要按照他所处的家庭和社会关系来定义。刘向东1995年的油画《纽式中山装》中出现了这样的文字:“世界存在于关系(纽式)之中,或世界即关系(The world exist in inter-relation/buttoning or world is relation.)”,应当是对这个理解的澄清。因此,我认为,与某些后殖民主义语境下的伪中国式艺术相比,刘向东的这些“纽式艺术”是真正中国式的,虽然它们并不讨巧,也难以使一些叶公好龙式的西方人理解。
说刘向东是“最后”的“老八五”,就不能不提他在“八五”期间曾组织过的一次重要活动。1985年4月,正在准备毕业创作的刘向东组织了“福建M现代艺术研究会”,同年6月又在福州组织举办了“闽沪青年美展”。这次在艺术史上并不出名的展览却有着极为“豪华”的展出阵容,蔡国强、黄永砯、陈箴等在当时初出茅庐、如今活跃在国际艺坛的艺术家都有登场。刘向东为这次展览写了简短的前言:“要得到历史的承认/就要创造历史/于是/我们都行动起来/面对传统我们认为/路不一定是相连接的/也不一定是交叉的/它更多的是启发我们更加努力地/去开拓光辉灿烂的未来。”这样的宣言在当时是常见的,洋溢着青年人对未来的憧憬和坚定的探索精神。
2007年,刘向东又提出了“象象主义艺术”(Visualizationism Art)的概念并发表宣言。在已经少有“宣言”问世的今天,这显得有些不同。刘向东认为“象象主义艺术”是既非抽象又非具象,更非已经不能对当代美学问题提问的“意象”,其实他借此提出了一种观念性的视觉理想,一种反规则、反概念化的无界寻思。1997-2007年间,他创作了探索“象象雏形”的大量水墨和油画作品,而对于这种“象象主义艺术”的兴趣,又可溯源到艺术家童年时代对于自己名字汉字的图像加工。结合作品的历史语境,不得不说,刘向东的许多艺术实践在当时是十分超前的,比如对现成物的使用(1985年)、对汉字的实验(修饰、叠写、拆解、变形,1987年)、对衣服和人的关系的思考(《纽式衣服穿人》系列,1987年)、对中山装的兴趣(1995年)以及很早就开始的对威尼斯双年展后殖民倾向的反思(《中国馆Ⅰ/Ⅱ》,1996年)。也许有人会遗憾,如果刘向东当年沿着他的这些实践中的任意一条“经营”下去,也许这些艺术符号在如今就会成为使他扬名的“标志”作品。但刘向东没有“经营”,他坚持着做一个纯粹艺术家的份内之事。这也正是我说的“最后”的“老八五”的一层涵义,纯粹的艺术家对问题的思考往往是想到了就做,而不是出于商业或其他投机的目的。由于这可贵的一点,他的这些实验性作品无一成为限制他发展的风格桎梏,也使得他的这些作品更具历史价值。正是无界寻思,保持了其独立思考和个性化表达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