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个五月的早晨,在中央美院的教学楼里第一次见到艺术家陈琦。他从办公室迎出来,隔着幽暗的走廊,又背着光,因此觉得很是朦胧。待走过去,才看到他的微笑,伸过手来,一声招呼,顿时觉得一片透彻明净,就像看到了他身后的《水》、《荷花》。
那天我们约好见面,是因为我希望邀请陈琦参加我策展的当代中国木版画展,2011年在美国密西根大学美术馆展出。从他九十年代初的《古琴系列》到这个世纪初的《彼岸系列》,陈琦在水印木刻上独树一帜,潜心营造,以墨色分辨万象的斑斓,容精湛和大气于一体,其画面晶莹剔透、清逸高远的境界,令人叹为观止。而他近年的《水》系列,更是浩浩荡荡,气象万千,尤其是其中宽度几近八米的巨制《1963》,堪称当代艺术中里程碑性的作品。
见面的前两天,在龙艺榜画廊,托泥先生特地打开一个包裹着的画框,让我看到了陈琦的新作《时间简谱》。第一印象便是那个黑色圆圈的凝重沉郁,上面蠕蠕而动的光影,错落有致,象花纹,象虫蛀,也象文字。定睛再看时,才发现那黑色光环,似乎从很深远、很渺茫处滚动呼啸而来,承载着一个关于起源或者结局的预言和记录,条理清晰但无法解读,仿佛是吞吐了太极的太极,纵览着恒动的恒静。还是版画,还是水印,还是陈琦,但更加抽象,更具哲理。
因此,在陈琦的办公室里,我们的访谈便沿着《时间简谱》铺展开去。他告诉我最初的灵感,来自被蠹虫蛀蚀过的书页,弯弯曲曲,漫长地打通了另一层意义,原始而空灵;他还告诉我这一系列作品最初名为《虫洞》,和爱因斯坦提出的宇宙间时空关系的假设有关:wormhole,一个不那么儒雅的概念,却从此让人们对穿越时间的游历满怀憧憬。我们进而谈到《水》,谈到南方的湿润,北国的干燥;谈到水的蒸发,漂落,流涌,汇集;谈到水的性情,水的记忆,谈到我们赖以生存的水,亘古至今,在天地间波动升腾,沐浴万物,洗涤众生。
陈琦也谈到他的艺术理念,他对版画语言、材料和制作过程的体会。他觉得当代版画尺幅的扩大,表达出的是一种自信,但更重要的是在审美范式和艺术语言上进行建设、开拓。他把开创版画空间的努力,看着是重新认识和塑造中国文化的一部分,而这个文化是鲜活的,悠久的,正象流动的水,生生不息。
陈琦的语气既兴奋又沉稳,他的表述精炼而明了。显然,他对自己的艺术创作有鲜明的理论自觉,对版画的意义作过纵深的思考。自觉和思考的结果,是他艺术视野的开阔,是体现在他的作品里的艺术气魄:淡定而超越。因此,从《彼岸》到《水》到《时间简谱》,这一系列作品,无一不给我们带来新的震撼,但绝没有半点浮躁纠结,没有丝毫急功近利。用水印木刻这一浸透了中国文化气韵的艺术式样,陈琦把我们的注视引向历史的彼岸,引向人类的生存和终极关怀。这是陈琦的境界,也是陈琦的当代意义所在。
我们的交谈进行到这里,陈琦站起身来,给我看他准备制作的《时间简谱》装置作品的模型。这将是一本没有文字的书,但书页之间会象虫蛀那样镂出空洞,深深浅浅,翻动着书页,便可以看到光线的起伏飞舞,空间的消长盈虚。我抚摸着这部奇异的时间雕塑,眼前浮现出冰川纪在北美大陆划出的层层叠叠的波状地貌,也回想起少年多梦时代对飞出太阳系的幻想,连光都将为之变形弯曲……
我期待着在地球的另一边翻开这部《时间简谱》,我起身跟陈琦说。
2010年10月1日于安娜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