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似乎是无形的抽象概念,看不见,摸不著。但在我看来,时间是物质的。如果留意,我们几乎能在所有的物质中找到时间的痕迹。从大自然季节更迭的色彩变换到镜中容颜的沧桑。现代天文物理学家通过哈勃望远镜传回遥远天体星云图片可大致估算出那些星体的年龄和它们的生命周期,现代考古学可通过碳14准确测定出文物产生的具体年代,地质学家通过化石或岩石切片推断遥远冰河期的周期。所以,尽管我们看不见时间,但它无处不在,并以种种物质形态向我们显现它的存在。
2006年夏天我在伦敦bankside Grleey做个展,一天在欧洲木版基金会冯德保先生家中参观他的收藏(中国古籍善本),无意间翻到清刻《太平山水图》其中一个对页《雄观亭图》时,满页虫眼交织着图画中翻滚的浪花直逼双目,瞬间,我被巨大的历史荒漠感击倒。那细密如绢丝般精美的线条与一个个大小不一弯曲幽闭的虫眼形成一种强烈的时空错构比对,我睁大眼睛,久久注视着那些形态各异的孔洞,想象它们曾经年轻丰盈的生命……。
我想这部书在某个时段一定很久没有被打开,它在温暖潮湿的空气中静躺在书架某个角落。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更久…… 在这个时段间,书页上的某种微生物渐渐从蛰居中苏醒,由单细胞裂变演化为活生生的生命体,纸中丰富的纤维蛋白为它们提供养料,一册书便是它们的伊甸乐园。它们就这样在书中悄无声息的完成生命的演化周期。
也许没有人知道它们曾经的存在,什么时候开始,又什么时候悄逝,只在书页上留下穿孔而去的斑驳痕迹。如果我没有从书架取出这部书,或翻开此页,或许永远不曾洞悉此中生命的玄机。
我仔细端详这些生动弯曲的孔眼,发觉它们散落在书页不同位置,活动范围很小,而且彼此没有关联。这让我心中徒生一丝凉意,它们在漫长的生命演化行程中是如此孤单,像天上的星,孤单美丽,在遥远的天际深处闪烁清冷的光晕…
蓦然间,我意识到这种想法源于自己俯览的视角。当我翻看书页时,我的目光是整体而流动的,也就是说,我看到的是它们生存的整个疆域!对那些书中的生命体而言,无论时间或空间,我都是一个遥远的旁观者,因此既能看到它们存在的平面个体,也能看穿它们生命的立体轮回。
其实人又何尝不似这些简单的生命体呢?相对宇宙时空,地球如恒河边的一粒沙,人的活动范围亦如书页上这些小小的孔眼。如果我们将自己限于琐具事务而无暇顾及心灵的滋养,我们的生命和书页间的虫体何其相似?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扇永不对外开放的窗,或许这是人类心理深层结构使然。但如果我们能有意识的打开此结,用生命的灵性触摸自然,将能体验心与万物的通融,领悟有限人生的价值与生命永恒的意义。
2009年我开始着手《时间简谱》系列作品创作。我希望用一种清晰可触的物质方式将抽象的时间与生命形态立体呈现出来。
在此期间,我尽可能放缓工作节奏,从客观上讲,工作意味着完成某件事,但工作本身难道不也是一种享受与体验?比如《时间简谱.书》的刻制,其实完全可以用更简便快捷的激光雕刻机来完成。但考虑再三,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计算机与机械制作的效率尽管远高于手工,但机械是非人性的,非创造性的,因而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手工制作是心与物的激励与互动,其间充斥着不确定性的可能与灵感火花。在时间简谱书的刻制中,除第一层图形在有意识的安排后,后面所有的一切,皆在不确定中展开与演化。当我刻制上一层图形时,并不确定下一层的图形会产生怎样的变化,每层图形皆有可能按上层图形曲线节点的逻辑暗示产生各自的转合与变化。刻制过程中,我既是创造者,也是观察者与参与者。我与这些图形一块漂流在时间的长河,不知前面激流险滩或路尽天涯,刻过的每一页是时间的穿孔,后面等待的是一页页未知的世界。
天文学里有一种暗物质,即我们看不见,但真实存在的物质。据说我们看不见的暗物质远多于我们已知的明物质,也许时间就是诸多暗物质中的一种,它以一种隐性存在的方式雕刻着这大千世界的生命图谱。
2010年9月25日
于卓锦万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