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应天齐是一位私密性与公共性两极剧烈撕扯的艺术家。

这里的私密性指应天齐艺术中对个性、个人心理私密因素的表达倾向，公共性则指他关注公众问题、社会问题，以及与公众对话、与环境互动的倾向。

私密性与公共性的两极对撞，不同于普适性的哲学命题“个性与共性的矛盾统一”，这种普适性的命题用以描述应天齐的成名之作《西递村系列》倒还比较贴切——那些水印版画寓共性于个性，寓一般于特殊，在抽象黑块和安徽民居并置的独特艺术中寄寓了改革开放带来的整个社会对传统与现代、家园与荒原等一系列问题的普遍思考。

二、

转向行为艺术以后，情况变了——传统与现代、家园与荒原的两极冲突转向了私密性与公共性的两极对撞。下面以应天齐“告别西递”和“零点行为”两次行为艺术为例进行分析。

1994年“告别西递”的行为包括：⑴、在家乡芜湖举办第九次《西递村系列版画艺术展》；⑵、画展同时实施的装置、行为艺术《西递祭坛》，其中装置作品更突出了对古老西递的“祭”，押手印发放西递契约的行为则更突出了对古老西递的“告别”；⑶、投入《告别西递》电视专题片的拍摄；⑷、适应西递村旅游业的发展1995年在西递村建起“应天齐西递村艺术馆”。

2001年《碎裂的黑色——零点行为》的行为过程，是应天齐在他所任教的深圳大学正门外空地，用特制的大木锤砸碎11块2米见方的黑色玻璃，然后将玻璃的破碎形迹拓印成大型版画，落锤时间是世纪之交的零点整。

这些行为有两点特别值得注意。

1、“告别西递”和“零点行为”是一种精神理疗。

在水印版画《西递村系列》中，应天齐同时并置了纯黑色域和安徽民居、现代抽象和古典写实两种造型，同时交织了冷峻理性和脉脉温情、拷问田园和依恋田园、热切向往现代和深深眷恋乡音两种精神状态，而且，他对两面都投入了极为内向的深度体验，这使应天齐不能不接受灵魂被两极力量不断撕扯的苦役，精神苦役经历八年后终于崩溃，正如他自己所说：“有一段时间我实在受不了了，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身体也得了各种各样的疾病，有两年多不得不搁笔，最后被诊断为抑郁症。我觉得我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这才导致了1994年的“告别西递”。

可以这样说：西递之祭、向观众发放西递契约、建立个人艺术馆和开发旅游项目相结合、砸碎黑色玻璃，这一系列行为都是对西递高墙和冥冥黑色长期控制造成的心理压抑的精神释放和彻底宣泄。这纯粹是私人问题，但却是他的艺术不得不告别西递的极具强迫性的内在动因。

2、他将私人问题公众化了。“告别西递”以展览、电视、行为、商业运作、社会活动等方式走入了大众消费生活和公共事务领域，“零点行为”则更进一步，它选择了全世界亿万人普遍关注的时间——世纪之交；选择了全校人人必经的地点——深圳大学正门空地；行为过程有400余人围观。由此，他个人摆脱心理羁绊、改变生存方式的行为，转化成了公众社会解放思想、除旧迎新的隐喻，并构成了私密性与公共性的两极对撞。

三、

2004年春节，应天齐实施了大众节庆行为《大剪纸》。在我看来，这是一次告别戏剧的行为。

告别西递之后，应天齐改变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头扎进西递村的状态，大步迈入了快速变更的社会闹市，介入戏剧便是他大型社会文化行为之一，这一行为我名之为“戏剧场”，起始时间是1998年，要点是以西递版画为触发、为气场、为场境引发出一台戏曲并成功上演。

作为这次文化行为的组成部分，应天齐画了一幅古典写实油画，以细腻的手法描绘了一位扶窗而立的戏装女子。

由于种种原因，应天齐最终告别了戏剧，2002年实施了广告行为《寻》，将油画复制品剪掉人物后沿街张贴，这种告别行为与告别西递的行为具有相似的寓意《大剪纸》则是《寻》的继续。

《大剪纸》行为时间将选定在2004年春节，方案是邀请陕北民间艺术家到深圳现场制作和销售民间艺术品，与此同时，应天齐将《寻》转化为剪纸图形广为散发和销售，并将剪纸图形放大数十、数百倍镂空在板材上置入展厅和城市公共空间。

与“零点行为”相似，告别戏剧的动因本是应天齐的私事，他却将私事公众化，转化成了大众的春节喜庆活动和都市的节日环境布置。由此，他个人涅槃再生、辞旧迎新的隐喻转化成了社会与时俱进、万象更新的隐喻，并构成了私密性与公共性的两极对撞。

如果说“零点行为”中观众是围观的，那么《大剪纸》中观众则是身在其中的；如果说“零点行为”中观众还是艺术的接受者，那么《大剪纸》的完成则依赖公众参与创作；如果说“零点行为”在向公众生活开放时还保留着某种封闭性，那么《大剪纸》则实现了向公众生活的完全开放；如果说“零点行为”中砸玻璃的行为对公众的接受来说是强迫性的，那么《大剪纸》行为则将私密性悄然无声地混入大众节庆活动，并且将会与其他的节庆活动形成自然生发的互动效应。

从“告别西递”到“零点行为”再到《大剪纸》，应天齐行为艺术中的人工斧凿痕迹越来越少，越来越趋近自然。而自然，不仅是古典艺术的上上境，也是当代艺术的上上境。

私密性与公共性两极对撞，是应天齐行为艺术与他人不同之处，他的行为艺术的独特价值与此密切相关。

刘骁纯
2004-1-12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