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请您谈一下和曼彻斯特都会大学做交流这个事情的始末。
吕胜中:开始是谭平副院长说让我们系参与一个“欧亚基金会”发起的“气候与文化艺术”项目,考虑到我们的特点和各种可能性,我们决定以气候作为主体的艺术创作方案作为主要内容。开始这个活动的时间主要是在暑假,我们当时的三年级全班基本上都参加了,我们系其他班级和设计学院第十工作室的学生自愿参加。
其实,创作方案是否能够有条件实施并参加一个展览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想通过切入气候这个国际性话题问题,让学生有机会站在艺术之外的立场上,去寻找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展示一个艺术家、一个青年学生的姿态。
很快,学生们就表现出很大的热情,教学辅导工作由韩宁老师担纲,每礼拜一次或两次集中讨论方案。
前面比较热烈的阐述现状、提出问题、寻找可能性,同学们分别在自己的关注点上制定出不方案。中间阶段,经过否定——肯定——再否定——再肯定,到最后有大约二十五个同学做出了不同的方案计划书。这些方案中有几件实施成为真正的作品,如韩金鹏的《晴转脬风雨中的蒙娜丽莎》、王兴《新山海经》、苏志光的《沙尘》等,合着丰厚的方案文本,在2008年9月10日正式展出。展览取名“看气候”,也成为亚欧基金会“气候与文化”会议很亮点的一部分。
我们同学几乎都成为了真的气候问题的专家,我们每次集中讨论都是谈气候,可能比他们的会议讨论得要更多。所以也感染着来看展览的人们,他们都显得比较兴奋,曼彻斯特都会大学的大卫·黑里教授也因此主动找来——因为他在曼彻斯特都会大学设了一个专业,叫“生态与环境艺术”,这个专业不是目前国内学院中设计、建筑学科里的“环艺”概念,他们是以生态问题和环境问题为指向的专业——他很有兴趣要和我们系作交流合作。
很快他酝酿了第一个合作的项目,就是我和他一起做一个开放性质的工作室,在两个学校完成一个短时间的工作。也就是他到我们这里做一个教学活动,我去他们那儿做一个教学活动。因为两边关于生态和气候问题有不同的立场、不同的文化背景,我一开始对于交换来上课这种形式没有很大的兴趣,一方面是我们学生听英文比较困难,交流时间也不长,两周时间可能很难有明显的效果,另一方面我们这边也都安排好课了,加进来这个交流课程可能干扰。我觉得应该寻找切实有效的方式,要做就做一件有用的事情。
记者:那后来这个事情是怎么进行下去的呢?
吕胜中:他们很迫切想要做这个事情啊。最后是我们也提出一个方案,不光是老师去讲讲课,我们的学生(或者双方的学生)也应该参与考察一下曼彻斯特的生态与环境问题——原来的计划中没有这个东西。我们都知道,曼彻斯特是第二次工业革命的一个源头,一定有好多第二次工业革命遗留下来的问题,所以特别感兴趣,但是有一个问题是很难找到给学生去的经费,后来由于护照和经济能力的问题,只有5名研究生去了,事实证明,对于我们的学生而言有比较大的收获,效果很好。
记者:曼彻斯特都会大学的教授大卫·黑里来我们这边上课交流的情况如何?
吕胜中:我们把大卫·黑里来上的课放在学期的最后,这样比较好调剂课程一些——我们挤出学期的最后一周,寒假开始后还延续了一点时间。参加的人员,基本上是我们研究生和艺术硕士一年级的全部同学,这其中有好几名同学参与过“气候与文化艺术”那个方案项目。
大卫·黑里两周的课程效果不是太明显,因为他并不要求要有一个什么样的成果,没有展览会展示,就是给学生讲授、讨论关于一些问题案例以及应对和处理的基本可能性,大家也根据一些气候问题案例做了一些方案。
开班的那天有一个意外,曼彻斯特都会大学的一位副校长也来了,他很重视,而且特别要求做一个演讲。我原以为是一般客套的讲话,听后得知,他讲的是都会大学的一个新的校区建设的方案。这个新校区的方案叫做“零消耗”,就是环保的,不消耗资源的——显然这是一个很大的创举。大约有两年之后才能实现这个新小区的建设,这个学校在做这样的一个事情啊,很有意思。这更加强了我们去做一个实地考察的兴趣。所以,我,还有我们两个年轻教师,以及五个研究生,寒假时候就去英国了。
记者:据说考察之外,你还在那里做了一个剪纸的教学活动,为什么会选择上剪纸课呢?
吕胜中:其实这个课题的角度有多种可能,比如,中国传统哲学的“天人合一”,这里强调的正是人和天——自然万物的息息相关。我原本曾经想从这个角度出发,通过中国传统艺术天象、气象与气候的表现做一个别致的艺术史鉴赏,然后引导学生从中分析探索不同艺术表现的法式的要义——思想与工作的方法,而不是单纯的形式,尝试去做自己在今天关于气候与生态环境问题思考的一个表达。
一开始选剪纸课我是有犹豫的,思忖是否与“生态环境问题”离题太远。
后来呢,大卫·黑里觉得剪纸比较好——他可能觉得这是我的拿手好戏。再者,中国是发明纸的国家,纸是全人类传播文化的一种很好工具和载体。
纸这种东西吧,我个人觉得它的确非常好,别看它很薄很薄的,人类从这个世界取来这种物件,“天雨粟,鬼夜哭”,给人类带来巨大的方便。但尽可能地占据这个世界上的物理空间,它实际上很容易腐烂,纸制的东西是很难保存下来的,在旧时带文字的不用了的纸是要在文昌庙里焚化的,焚化后的字纸化为蝴蝶飞上天就什么也没有了……
中国有一句话,我觉得妙极了,以纸谈及生命问题,说“命如纸薄”——生命如若纸一样脆弱。这其实是要我们不时地检点自己,我们总要与大自然对抗,总欲与天公试比高。别忘了:我们就如一张白纸,我们不能肆无忌惮,我们不能无法无天!
当然我还在想,这么短的时间讲课,我的语言也不成,英语讲课要通过翻译,很多中国传统文化的术语,翻译可能非常难。即使对中国学生讲这些都是比较难以理解,更别说外国学生。所以我想,剪纸课倒是有可能让他们动手多一些,会有更好的效果。就这样决定做剪纸教学吧。在家做了一些备课,带上十几把剪刀——怕外国的剪刀不能用嘛。
记者:剪纸教学以外,在他们学校还举办了几个讲座?
吕胜中:对,一个是“我们看气候”的讲座,是在中国美术馆的“透纳作品展”期间的气候讲座基础上,我做了稍微的调整而成的;第二个是介绍中国传统民间艺术的主题,叫“再现传统”;第三个呢,是“经过”——我个人的艺术创作,怎么从传统文化考察研究,又从中走出来的;另外还有一个是介绍我们实验艺术系的,我想通过这个讲座和教育的同仁取得交流,并借机了解西方实验艺术在教育中的学院定位。
我去的这段时间,英国的大学好像都要进行一个例行的学年大考,所以学生也是很紧张,计划要听这课的人好多都很难调度得开时间,因为他们必须要应付考试。于是,参加剪纸课的生员人数和我的想象有很大差距,第一是学生不稳定,第二呢,本来是研究生听课,但是研究生没来几个,这个课一时显的凋零。
记者:那最后这个剪纸课上得效果怎么样?
吕胜中:后来呢,越上越好,在我博客上你可以看到那几个上课的步骤。一开始教他们怎么去学会用剪刀,学会用剪刀怎样在纸上掏洞——初学者免不了很紧张,觉得用剪刀难啊,我回马上给他们删除“难”的念头,引导他们尽快地进入状态。一旦渐入佳境,便出现兴奋状态,中间来“打岔儿”学习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传吧——这个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有意思……直到把人家那个麦伦尼教授也被大家忽悠来了,那已经是进入教学的尾声了,啊啊——她很后悔自己来得晚了。
我发现他们有很好的学习态度。这次课程当中有本科生、研究生、有基础部的学生、有教授、有学校研究工作人员、有进修的访问学者、还有社会上的艺术家……他们的年龄的差距以及职业的差距都是很大的,但是,当他们因剪纸儿集中在一起,便有了一次同样的剪纸体验的经历,这个体验令他们久久难忘,也让我很感动。我在国内上过很多次剪纸课,我觉得效果没有这么好。
由于时间很短嘛,我调整了一下方式,啊啊有点像是动作式的教学——带着大家一块做。于是,课堂就变成动感很强的一种活动,制造的兴奋点很多很浓厚,经常出现某个学员对自己作业的由衷地欣赏与感叹。不仅时间出来的作品是美丽的,大家的心情也是紧张并快乐着。比如,有一节课叫“一剪刀”,我让他们从纸边开刀,进入其中,剪刀不间断地游走,一根线锋转路回,端正身心,生成形象,直到造境已成,抽身出来。这节课重在身心投入的体验,他们觉获取一种新的思维的穿透,而剪纸是一个被物质化的精神轨迹。另外,剪纸的正负形是不废弃纸张的,他们觉得环保,体现了中国文化人和世界的关系,比直接去谈气候更有深度的层次,也不单薄。
所以说这个课程呢,我自己很满意,他们也很满意。我回来以后大约有一个多礼拜吧,他们委托一位叫周彤宇的中国籍员工打电话来——那天他们学校的研究生部正开会呢,本来是总结这个学年的事情,结果他们很多人在谈这个剪纸课,很多人都很兴奋,所以当即就打电话要说一说……他们觉得剪纸课很成功。
记者:嗯,好。刚开始您也提到整个英国之行是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剪纸课,另一部分呢?
吕胜中:另外一组队伍是做考察,他们的工作大约可有三个方面。
一方面就是社区现状。看了一个社区的小的园林,市民可以把他们喜欢的植物栽种在内,然后他们帮助管理一下,小孩也可以进去栽种,学生也可以进去栽种。试图缓解现代人远离土地的城市化愁容。啊啊,也看了那个校长讲的“零消耗”新校区那块地,这里将是发生一个“解决能源危机”的问题的精彩案例。另外,在考察中发现,曼城现在正在进行的“大板楼”还原本色的“红砖房”工程,在英国经济发达的时期,这些传统的建筑形式曾经一度销声匿迹。钢筋水泥以及一下更为“现代化”的新型建筑材料代替了土窑烧砖,人们越来越“超越自然”,当今天危机中的觉醒开始的时候,他们在住居的问题上试图重新回归。
第二个考察方面是水系,水系分城内外两部分。曼城内的那条河呢,在工业革命时是曼城之命脉,那条河很窄很窄,当出现在我们面前都有点令人失望,尽管如此,但者的确就是那条令人震撼的曼城命脉河,这条河曾承载了曼彻斯特的繁荣,当时那些布匹、纺织品就从这里运往全世界各地,这确实是叫人不可思议的。这条河现在很肮脏,维护管理比北京的护城河、城郊的温榆河差远了。还有一个水系是运河,终端通往利物浦码头。运河周边原有很多工厂,什么水泥厂、纺织厂、化工厂啊等等,曾经排泄了许多污染的垃圾山什么的,十几年以前就开始了治理改造,这曾经很费脑筋,如今他们改造成一些公共空间,包括艺术的公园等形式,让现代艺术品参与生态环境的改造,和当地文化、风物、自然结合在一起,沿着运河,现今已经形成了一条有规模的雕塑路线。
第三个方面就是博物馆考察,主要是“曼彻斯特工业革命博物馆”,很大规模的一个博物馆,东西多,好极了!第一次去看简直应接不暇,震撼人心,百年以前的东西,到今天看都是很精致的东西,这些东西是人类文化的精华。邬建安老师就去了三次……啊呀,我们觉得当地人那是真幸福,中学生上物理课讲到蒸汽机,老师马上就带着看去,那都是实物啊!哈,我们在那里感叹,想什么办法让我们的中学生能看到这些东西呢?
记者:总的来说,您觉得这次考察的效果怎么样?
吕胜中:这一部分考察我们老师和同学做的不错,他们在不长的时间内从纵横两条线索进入情况,收获绝不是单薄的艺术考察所能比拟。
除了生态与环境的考察之外,他们还尽可能多的看一些博物馆和艺术展览, 另外,基于实验艺术系办学的需要,我还布置了一个任务,就是看英国艺术院校的教学结构和模式,实验艺术在学院艺术教育中的定位,看看西方学校是怎么做的。比方说,英国在90年代的艺术神话是不是跟相关艺术院校有关。就此访问的有曼彻斯特都会大学、圣马丁、哥特斯密斯等。时间短,了解访问和考察并不是特别深入。
记者:据说3月初实验艺术系专门对这个事做了一个讲座,由同学和老师们一起讲演?
吕胜中:对,回来后“行者”们做了一个讲座,也可以叫报告会吧。
我听了,因为他们的活动我参加得不多嘛。他们几个人串连式的报告讲得很生动,我挺受感动的。我们年轻老师和学生出国不到20天时间里,做了这么多工作,有这么多收获,真高兴。他们谈话中有很多亮点,有的甚至关系到是中国艺术路径的反思,值得琢磨。比如他们在伦敦的肖像博物馆看到凡·代克的那张著名作品很激动,他们从中想到中国绘画的问题——长期以来,中国绘画在解决什么问题?哦,原来我们一直在挑战技术,而在凡·代克的那个时候,人家就开始挑战视觉,对于视觉的拥有,才有可能出现绘画技巧切实有力的推进,在连看都没看清楚的时候,我们纵然有千般的技术,又能拿它来干什么呢?这些考察迸发出来的火花和亮点,让我觉得弥足珍贵。
我们的年轻老师和学生们都很聪明,思维也很敏锐。在曼城考察水系的时候,他们当场就想到很多很多艺术介入的可能性。比如,它的河岸经久不用了嘛,长了很多的杂乱的植物,大家觉得植物实际上是个很好的文化标本,这些植物很可能沿着河流淌进入到这里来的——河连接着海嘛,流经全世界的货运随船舰来去,曾经的一些信息都有可能在河道植物中得到一种印证。这个水系现在长的各种各样的草,其实是个很好的素材,这个主题有可能成为一个一百多年前关于文化变迁、文化嵌入的标本。就此,同学也提出了各种各样有意思的创作方案,这些方案即使不实现,也是一种智慧的历练。
记者:嗯,很谢谢您!那我再问点拓展开的问题,我知道您在国际国内也参加了很多的大展,对于中西方的民间艺术能不能谈点自己看法?
吕胜中:“民间艺术”这个概念嘛,实际上它带有原始性一种文化形态,并不作为独立的艺术门类。哈哈,原始人不会把自己的造型成果称做“艺术”的,我们今天把它们称为艺术,也有一种说法叫非艺术的艺术。在这样的“艺术”还保持着它的原始属性的时候,它一定有可能显示出人类文化更多本性的特征,也就是共性。就像我们看原始艺术,西方也有彩陶时代,他们的彩陶纹样和中国的彩陶纹样差不了多少。青铜时代,中西的铜器也有共同的特征。民间艺术坚持着原始的文化属性,故而在全世界各地的民间艺术几乎都有一些不约而同的特点。
关于文化共同性的话题,我曾经说过,民间艺术就像一种文化的赤诚相见——当人们脱去衣装,会发现我们的质地原本一样。所谓文化,用衣服表达最好了,文化就是衣装,给你扮演了各种各样的色彩,民间艺术本色多一些,在本色状态中相互观照,我们相互看起来就顺眼多了,我们之间的对话就顺畅多了。
记者:嗯,也就是说,实际上东西方民间艺术之间共同性更多。那不同的地方在哪儿呢?
吕胜中:你说差异性吗?
记者:对。
吕胜中:一些小红人为例说吧。小红人的原型,全世界各地都有,而且形态都大差不离的,没有什么两样啊。我们原来不都是爬着走嘛,难道那里的人说自己不需要站起来嘛?没有。于是我们都站立起来了。
我们都需要头顶青天,都需要脚踏实地,这也是一样的。
我们都不希望自己是歪瓜裂枣,我们就必须正身修心。在西方没有“正身修心”这样一个中文词,但我想他们文化里面肯定有这样一种教训,人必须要正——这一定是不会例外的。
所谓的不一样,只是他长得黑一点,你长得白一点,他不怕热,你不怕冷,你这里的物产、环境、气候……在自然选择中慢慢就造就了人的形态、肤色的差异,在文化选择种形成了风俗习惯、语言等差异,无非如此。
越发去追溯古老的文化根源,就越发会觉得“我们是一样的”。
记者:那看当代的艺术呢?
吕胜中:当代的,从表面上看越来越不一样了。但是中国这两年来一模仿,呼啦一下全一样了。所以现在我们又要追求不一样,这个事就这样,其实挺简单的。
记者:嗯,对。总的来说,出国考察交流这样的机会还是挺好的,包括老师们也都有很多收获。以后还会继续下去么?
吕胜中:有好处也有不好处。
记者:不好处是指什么呀?
吕胜中:如果仅仅只是指望出国提高学生的能力的话,我觉得这实际上是很滑稽的事情,那我们的教学是干嘛的呢?对不对?所以,我们必须有自己完备的教学系统,有我们切合实际的教学主张。
所谓出国考察有的很多好处,主要是我们国内的许多美术馆、博物馆没东西,我们看不到西方艺术的原作,我们得下多大的功夫才会有某些体会。在国家文化建设问题和国际性艺术收藏研究方面,目前我们尚待拓展,我们必须有充分的文化储备,这个储备应是未来中国文化艺术的重要背景。
尽管我们必须有自己的东西,但我们不能只看见眼前嘛!这个事情是矛盾的——我们需要开阔眼界,也更需要清楚地认识自己,做我们自己也是很重要的事情。
记者:好!再一次感谢您!
艺讯网记者:朱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