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陈文骥的画儿,依稀若唤出我某次模糊了的经历。
画儿中空无一人,只有嚣闹过后宁寂的物。谁们曾在这里度过怎样的时光?他(她)们是悲是喜是忧是怒?走了很久很久还是刚刚离去?这也许并不重要,因为万物有灵,有灵的万物把一帧帧自在容颜都凝固在各就各位里——那张着大嘴哭天喊地般的臭鞋里曾裹着的一双双臭脚,那悲痛欲绝心灰意冷的龌龊睡裙中曾包装的一躯丰姿 ,挂上红色领巾的破损藤椅背后有少年忽闪而过,肮脏的牛仔裤儿撑起了虚张声势的“人”字,内里藏的是一段疲惫的曲膝。
于是我理解了陈文骥平素的不善交际,比如说与人即使是甚好的朋友,也总保持若即若离的架势,从不表现出甚好朋友那般的如胶似漆。但这挡不住他与人的沟通,对人的关注。正如陈文骥不直接面对作品中没有出现的男男女女,却用心赢得了他(她)们对话的近距离。
艺术家留住了一个个已逝的时空。像一位老练的警官,陈文骥尽职地保护着“现场”,不允许另有在足够的证据上画蛇添足。已经足矣!勿须使任何探测仪器,便看见了全部、听到了全部、嗅出了全部——从揉皱的衣服上每一根褶纹到墙皮上暴起的疤痂,从白光灯上报纸的铅印字行到盛风油精的小瓶子,从折叠床上脱漆的锈斑到裤管儿上的油垢,从麿断了的藤蔑到扭曲多次的细铁丝。
于是我领悟了陈文骥日常的少言寡语。比如说人们推举他评说一件生活中的区区小事,他也会微笑着含混过去,仿佛生怕陷入什么大不了的是非之地。但这不意味着无能为力于辩解,也不是他放弃主持正义。正如陈文骥对作品中每个现场的态度——在这之前发生的一切可以听之任之,但绝不肯放弃事件延伸过程中最为恰当的时机。陈文骥用敏捷掌握了可供勘探蛛丝马迹的全部条件,记下了散落在情境中的真凭实据。因而不费口舌,便把行为者的直善美彻底揭露在光天化日。
然而,这不是任何一个现实生活中的虚假故事。像面临一张张求贤选萃的试卷,与其说你审阅它,倒不如说它在审阅你。流行的析世经验在这里不灵了!一定之规难住了千条妙计。你深入,画外处处都是顺手可得的实体;你浅出,画里扑捉不到的身影们结成一条条无法结案的谜——为什么铁夹子揪着搓揉百遍的桌布?墙面上钉着一元贫瘠的人民币与舶来的衣物有何联系?旧信袋里倒出一些陈年图钉就像播满一地的种籽有意义吗?挂着的碎报纸下垂落出一根有扣无结的电线,更叫人玄不可思。
于是我意会了陈文骥奉行的与世无争。比如说他极其顺应于命运的摆布,也从不去硬夺那些已被占据其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但休要据此而误解了宽容,或者以为弱者可欺他会坐以等毙。正如操纵艺术的陈文骥不是一台被迫开启快门的摄影机。他从世俗的模棱两可中抽身而出,狡诘地把生活现场各种摆布的遗物重新审视,居于像外静观着毫无意义的万千世象纠集在一起所产生的伟大意义。于是便有了一个个虚构了的充满荒诞矛盾充满神秘的真实故事。
我站在陈文骥的画前仔细读完,猛然竟记起了那件想了许久的往事:
我曾经于一个白昼里随着生命的洪流卷入一个九曲迷宫,我的形影我的声音我的听觉便在人声鼎沸中顷刻消失。直到夜深了人走了,烟尘消月正皓。只剩下我空荡荡的躯体守着绚烂之后的宁寂。
是欲寻找我失去的东西吗?
于是我面对真干净的白茫茫大地,用心唤一声魂在哪里。只见得地上的千万双脚印又在频频迈动,千万钧力量拥着我进入神奇的终极。我与谁同唱?我与谁共舞?
看见了!听见了!
——却原来人们的确走了,但灵魂不肯离去。
吕胜中
河北美术出版社1994《当代学院艺术》创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