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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肖评谭平:无状之状,无物之象

时间: 2012.5.4

无状之状,无物之象

这些自由漂浮的“圆形”,在大面积的黑色中上下游走,愈加纯粹的白色线条仿佛携带着画沙剖玉的笔力任情恣性。在沉静的黑色中,想象它们默默低语,聚拢又散开,带着碰撞的速度感,沉入静默的中心。

画面中互相转换的“圆形”一时在空间里一时在空间外,如同“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在不殆的周行中,无中生有,“又复归于无物”。这个“无”,作为万物之本,可称为谭平艺术的本体。而每次站在谭平的版画面前,都能深刻地感受到一种来自画面内部的生命力,游弋的白色圈点不确定何时浮出黑色纸面,白色线条最细微的边缘似乎消失于画面的外沿,成为“得意”时清澈的语言,源于静默,“也穿透静默”。

因心造境,以手运心

当我们面对这些尺幅不大的木板画作品时,可以很轻易地深入画面内部的黑色空间,随着白色线条丰富的律动感受谭平运刀木刻时的节奏。刻刀行走在木板上带来质感的微小差异,对白色空间边阔形状造成极其细微与敏感的变化,在对于刻刀的运动速度与刀法变化极强的掌控力下,谭平的线条具有书法的空间结构。

版画的刀工表达可以考验一个版画家能力的高低,这和书法家对于把笔是否得法可以从“笔力”中看出是一样的道理。东晋卫夫人在《笔阵图》中提到“点、画、波、撇、屈曲,皆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笔力即是书法家将自身的力通过笔毫注入字中,字中有力,作品就仿佛有了魂魄,明朝解缙说他直到见到古人真迹的时候,才终于明白什么是“用笔之法,书之精神”。这个时候我们再看谭平的版画,这些或者开放或者紧缩的线条在完成自身形态的同时,成为整个画面的骨架与结构中心。

客观世界里,物象本身没有轮廓线,绘画中的线条是画家抽象与想象概括的产物,在中国画里,线条以及笔法一直是独立存在与表达的对象,并且能够直接反映出艺术家的独特面貌。石涛在“一画论”中提到,“一画落纸,众画随之,一理才具,众理附之”,这就是说,对于艺术家而言,线条的每一次盘旋、往复、顿挫、曲折,都是对创作过程中刹那间心境的观照,因此“线条”就不仅是艺术家技法的体现,更寄寓着艺术家的感情与心境,当一个画家与他的作画达到“心手相忘”的境界时,线条的精髓出于不意中被画家“偶然得之”。我们可以想象,谭平因心造境,在刻刀最微小的内部运动中,探索线条外廓的所有可能性,重新解构组织以获得真正的独创性,“由造型而至形而上”。

因此,再次细看谭平的版画,线条在运转收缩中不仅包含着书法的笔意与形势,更凝聚着谭平自身对于生命的体悟,甚至成为谭平画面里生命力的本源。

少即是多

罗马雕塑家康斯坦丁·布兰库希说过一句话:“在艺术中,简洁并非是预定的目标,但当一个人接近事物的本质时,总会不可避免地到达这一点”,这句话用来形容谭平的“极少主义”理想再合适不过。谭平对于极少主义的追求是一种对事物本质的探求,而不仅仅停留在审美趣味的形式效果上。在谭平沉静的,黑白的,舒展的画面中,我们似乎能够走回极少主义精神导师马列维奇在《黑色正方形》中所表达的终极世界,一个与客观自然毫无瓜葛的独立的艺术世界,一个纯粹精神化的表达。

20世纪初,密斯·凡·德罗提出了“less is more”的观念,即时打破了承袭几个世纪的建筑美学理想,一个象征永恒精神追求时代来临,将最原初的事物本身展示出来,从结构中产生,倾注于结构。同时代的架上艺术,在经过无尽的表现与表述之后,极简主义将绘画带入一片终极的白色。如果说艺术的终点是向原点回归,极简主义却将绘画艺术从画面中解放出来,彻底消解了绘画的物质性,转而进入空间的维度,与人类精神发生最直接的思考与碰撞。

在谭平的版画中,黑色空间内部流动着抽象的圈点,仿佛是画家心性的自然流露与写照,在彻底抛弃了绘画的语义性与描述性后,在画面中出现过又消失的圈点,让人感到久违的透澈与明净,瑞典哲学家威廉·埃克隆说过“哪里有纯净透明,哪里就有隐藏着的强烈的情感”,这无疑是对谭平的极少主义艺术最贴近的一个描述。

所有伟大的艺术最终都将投入一个静默的世界。在一个专注与冥想的时刻,面对眼前极其简单、纯粹的画面,我们可以强烈的体会到一种超越于形式之上的静默感,我们转而面向自己的内心世界,寻找失却的记忆,甚至走入画面黑色的空白中,成为慢慢浮起或者隐去的抽象形态。

模数与秩序

谭平做过一组铜版画,是预先腐蚀好50块20乘20的铜版,在每次印刷时,挑出10块排列组合。这样,即便是制作好的铜版也始终处于“未完成”的状态,只有把这10块组合好的铜版印刷至纸面,一幅版画才算完成。谭平所使用的这种工作方法将版画的创作过程从制版扩展至印刷,赋予版画以极为丰富的可变性与多重空间。但是,在这些拥有无数种组合可能性的铜版之间,又存在一个基本的、恒定的模数关系,这种基本的模数关系使这组版画,在无可穷尽的变化之中,仍然获得一种视觉秩序和逻辑感。阿恩海姆在《建筑形式的动力》中提到“在履行任何组合系统的功能的时候,秩序必须被认为是不可缺少的。一件艺术作品或建筑作品如果不能呈现出有秩序的图案,就难于履行其功能,难以传达其信息。”秩序对艺术而言是基本的,在这里,秩序不单指几何规律性,更包括单个部分与其他部分的关系,由于模数的加入,使得画面整体与基本单位之间存在最直接的联系。

模数的重要性对于建筑而言毋庸置疑,在《模度》中,柯布西耶写到:“一个各种比例的网格,它被画在墙上或由一铁条制成,它将被用作整个工程的标准,用作提供无穷尽的、各不相同的组合和比例的规范;泥瓦匠、木工以及细木工在必须为他们的工作选择测量标准的时候,将以它作为参考;他们所制造的一切尽管存在差异、形式各样,但将被和谐地结合在一起。”柯布西耶所描述的其实是一个测量工具,在共同的量度之下,木匠制作的窗户框架与砖匠所开的窗户口契合,高矮不一的工匠们使用相同的参照物工作有序。而使用这个统一的模数体系,建筑物内的每一个部分,从天花板到建筑物的高度,以至于整个建筑的形态都控制在精确的比例之内,模数的应用还将影响沙发与厨房设备的尺寸,甚至“对经济与社会的方方面面产生影响”。

在谭平最新的这组黑白木刻版画中,延续了谭平一贯对于模数的理解。首先,谭平在一张完整的木板上创作,印制,然后以60厘米为模数单位,分割印制完成的版画。画面的分割全由比例决定,谭平并不使用自己的主观意愿参与画面的选择。这是与谭平之前创作的一个不同点,一方面,艺术家遵从自己制定的艺术法则,而从另一方面来说,模数的秩序中存在一个必然的美感,这同样是由存在画面中的一个完整的体系决定的。

分割后的版画同时存在于分割前的画面与自身独立的画面空间内。而谭平又将另一个“空间”引入画面的构造之内——即版画的展示空间。这样,分割后的作品,又进入一个完整的空间,和其他的版画发生直接的组合关系,组成一个新的整体,原本只存在平面中的模数比例又被统一至空间的模数体系。模数作为创作过程的一个支点,使这组版画的“空间”变成可变与可扩展的,在一个基本的结构掌控内,获得更为广阔的自由空间。

S.E.拉斯姆森在《体验建筑》中替我们追问,是否参观者真能感受到作品中隐含的模数关系,拉斯姆森也给了我们一个回答,他认为观者“领悟到的是一种高贵的印象、非常完整的构图”,每个个体都处于更大的整体之中,呈现出一个理想的形式,并且没有任何一个部分是多余与无关紧要的。

显然,艺术内在的规律性与秩序性是引领观者视觉走向的一个“测量工具”,决定着观众进入艺术家思维领域的时间、地点,直到获得不可捉摸与表达的一瞬间的感受。谭平借助一个数学化的方法在创造艺术的同时,将抽象艺术的面貌扩展至一个新的方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抽象艺术作为一种兼备内省与开放的艺术形式,启发了现代艺术与设计的许多方面。在今天,谭平使得我们有一个机会重新审视抽象艺术的可能性,在对现代主义形式基础回溯中,得到新的理念,将艺术带入一个更为开放的维度之中。

周肖

谭 平
1960年 生于河北承德
1984年 获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学士学位
1984年 为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讲师
1989年 就读于柏林艺术大学自由绘画系,获艺术硕士学位
1994年 回国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
1995年 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设计系
2002年 任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院长
2003年 至今任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

作品分别被中国美术馆、今日美术馆、波特兰美术馆、路德维希博物馆、上海美术馆、深圳美术馆、青岛美术馆、雅昌艺术馆、科灵现代绘画美术馆等机构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