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建俊喜欢到原始荒芜的自然景区或边远的、寂静的人文景区旅行写生。倒不是像高更—因为厌倦了而逃离人类文明,而是乐意从原始生态的大自然中,去寻找那些少异化的纯真心灵;发现那些契合自己个性气质、审美理想和精神追求的人、生命及自然景观,便于借助造化之力,通向物我一体、天人合一、情景交融、恢弘博大之境。如果说青年时代詹建俊的油画,较多地侧重于客体世界再现性的“写景”,那么20 世纪80 年代以来,进入风格成熟期的詹建俊油画,就更加自觉地以恢宏的精神性,强烈整一的形式感为指归,走向侧重于主观世界表现的“造诣”了。
白马,看来是詹建俊精神生活中的主角。马,时时出现在他笔底,或近、或远、或屹立在风雪旷野之中,或徜徉于蓝天白云之下。他们在风里飘洒着鬃毛,精神独立不羁,天地又何其旷远自由!他也喜欢画树,秋天的树,似乎最具魅力,逆光耀眼,露灵深沉。大团块的树,往往只见闪动中的影像—有时红艳似火,有时黄亮如金。厚积的油彩直接借助中国毛笔运旋点拽,形成自然雄浑的肌理效果,看来是如此瑰伟如此辉煌、壮观!秋风里树林在摆荡,似在拥抱、对语、应和、歌唱。以色点组合的笔趣,显现出秋天的风,追逐、掀动的落叶,好像精灵,在大气里回旋起伏,那强劲的节奏韵律,似可听到它在抛撒出阵阵秋声!
强烈整一的形式感,是詹建俊油画艺术思维的枢纽,是他开启油画创作内容和形式深层奥秘的一把钥匙,也是凝聚特定精神内涵、拓展恢弘意境的独特意匠手段。如《瀑》、《绿野》、《回望》等,其色调、韵律、动静对比、纵横曲直线形的总体构成,无不以强烈整一的形式感,作大块文章,寓合深层的精神性。近作《升腾的云》,是将恢弘博大、强烈整一的美推向极致的杰作。祈祷状的藏族少女,低头合掌,站在一片霞光之中。虔诚的心灵与升腾的红云,内外交相辉映,融为自然宇宙间鼓动万物的“气”,形成和谐流荡的音乐感,也充满着纯一、净化的精神,透露出人性的高贵和庄严,寄寓着对命运、对未来幸福的祈求和向往。以少女意象为主体,突破纯感性的美,创造一种茫泱无垠的大境界,这在中国油画史上少有,在近百年世界油画史上亦属罕见。
浪漫激情,东方神韵—詹建俊油画风采另一个鲜明的特色。
詹建俊创作的油画岩、瀑、树和藤系列,那高洁不屈的精神意志,顽强的生命意态,抗争式的生存希求,往往令人想起曾出现在同一位画家笔下那跳崖的五壮士风采。艺术家仿佛以他的浪漫激情为所有的、战斗者的生命谱写永恒的进行曲,曲调既高昂又含蓄、既豪放又柔情、既沧桑又轻灵,充满着东方神韵,一种对立统一的美。例如:巨岩石壁色团中的一棵松树,在那已枯死的树干旁,顽强地伸展出一片宝石一样的翠绿;那生命终于挣扎出来的风发意象,它的激荡力、召唤力,甚至超乎一棵直冲霄汉的劲松之上。20 世纪90 年代,詹建俊透过对新疆古老的穆斯林墓地的回忆,重新产生画树的冲动:《倒下的树》、《枯树中的一片绿》,连锁反应式地画了苍凉的树、饱经风霜的树。与以往一些直观感受得来的图像有所不同,感性中注入了理性精神,达到感性和理性的平衡。“荒天古木”本来是中国传统绘画屡见不鲜的主题,詹建俊以他中国画和油画的双重素养,将传统的艺术心灵转型为油画中崭新的精神形式和审美形式。那古老粗壮欲扑倒的树,那倒下又曲曲弯弯拼搏而起的树,更加涵泳着超越浪漫的情调,隐藏着苍茫幽深的人生。这些经过了艺术升华、再升华了的意象,来自丰富的人生体验和复****织的多种精神元素,也就不是某一人或物、某些具体历史篇页、某一段坎坷经历、某几种生死衰荣的简单直接的再现或投影。在那些断裂扑倒、痛苦挣扎的古树背后,满是浓浓覆盖的灿灿红叶,与硕大的英灵遗骸构成强烈对比,仿佛交响乐的浑厚和声。正如詹建俊自己所说:“是为生命的壮烈,精神的不朽,奏出的安魂曲!”—是诗情与哲理的融会统一,是升华到高层次的东方神韵。艺术家关于树的沉思还在继续,每一幅表现树的油画作品,也许就是艺术家用他饱和的激情、色彩,用图画写给他所热爱的世人的一封长信,写给当代,也写给即将跨入的新世纪。
笔语言的再创造
随着对中国艺术精神的再发现,当代有见识的油画家们开始意识到,写意性转型到油画领域,将发挥极大魅力。詹建俊油画艺术的写意性,作为一种富东方意味的形式语言,是伴随由写景到造境的走向才得以升华的,也随着主体精神的强化而自然融会贯通。苏东坡云“始知真放在精微”,“笔所未到气已吞”,一语道破“写意”之“写”的实质:在于精神节奏流荡的气韵,在于吞吐大荒的气势,在于容纳天地之美的胸襟,在于解衣磅礴自由挥洒而不失其精微的力度。这也是詹建俊所追求和逼近着的一种境界。 早在20 世纪50 —60 年代,青年詹建俊为借鉴西方古典各家学派,包括现代艺术的手法,他时时闯入“禁区”,测幽探微,大胆实验。有时强化色线,有时崇尚变形,有时趋向平面,有时近于装饰,这在当时被视为危险的“形式主义”偏向,却为后来开拓油画语言的写意性作了铺垫。素描功底、写实技巧、中国画素养创造了才情兼备的詹建俊。“文革”前,单以肖像画而论,其优异之作已兼得“气、韵、神、情、意”,文革后,继之以持续的探索,进一步发挥了“写”—中国艺术特有的意笔语言的真精神。如《飞雪》,整体构成向平面化倾斜,原色块大面积堆铺与意笔的画龙点睛法相协,极富张力地传达出“冰雪世界里的一团火”、“雪中红莲”的意象,单纯中显高贵,豪放里有精致。
再如《高原情》,蓝青色调,狂草式大写意,如飞如动,只觉虚幻的空间,满幅无声的山涛,为憩息漫步的马,造就了奇异浪漫的气氛。这是绝妙的诗,是绝妙的人生,也是纵笔横斜、任情挥洒、极富意笔语言的表现性。《枯树中的一片绿》,全然超越三度空间,色线奔放,与空白交织,大笔写出半真半梦的神奇境界。
詹建俊将写意精神和意笔语言的流动变化,通过再创造,成功地运用于油画艺术之中,为传达他意念里的恢弘境界、浪漫诗情、东方神韵,找到了十分契合的运动节奏和现代形式。詹建俊认为,“西方的表现主义相通于中国写意画,中国大写意其实就是东方的表现主义”。这一创见,基于他长时间的探索和实践中的体悟,为中国油画自具风采,汇入世界油画的大海巨潮,打开了一道闸门。
文/孙美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