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

随便——王鲁湘谈杨福音其人其画

时间: 2011.1.1

那年在深圳听朋友讲起杨福音如何如何,我就讲杨福音我认得的。那还是我在湖南涟源插队的时候,抽到邵东县参加一个月的美术创作班,包括我在内有一多半人是画国画,又画不出笔墨的味道,指导老师偏又是画油画的,大家心里蛮着急。有一天来了老少二人,给我们示范笔墨。老者的笔只蘸了一回墨,就一气画出了浓浓淡淡七只毛茸茸的小鸡雏争抢一条小蚯蚓。众人惊叹。少者从从容容地画出了一个背竹篓的苗族小姑娘,竹篓里还插满了野花;线条蛮有韵味,颜色也好看,姑娘也画得俏。大家鼓掌。那位老者叫王憨山,少者叫杨福音。我活到20岁,头一回看见高手作画,真是大开眼界,这两个人的名字和当时的情景就永远烙在我心里了。后来朋友一定把这个故事告诉了王憨山和杨福音,他们也就都给我打了电话、写了信,算是续上旧缘。不过后来我当面跟他们叙起这段往事时,他们都不记得了。

今年3月,杨福音携近年所作人物、山水百十来幅,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办了个展览。开幕那天阳光明媚,展厅里出奇地安静,不见多数画展在第一天常见的喧哗。这种气氛同他的画太对味了,使我忆起多年前在岳麓山误入芝兰圃时格外异样的感觉,似乎闻到了画里溢出的幽香。展品中仙道故事和山水尺幅都不大。仙道故事题满了有趣的文字,内容和书法都耐读。山水简练明净,有唐人和六朝遗韵,纯用勾勒和渲染,如对月亮空山,幽情自远。但从展示效果看,这两类画更宜于竹窗几上焚香静观。效果最好的是四尺人体,不管是仿青花的,还是仿矾红的,都画得清雅脱俗,精神高古,如藐姑射山餐风饮露的处子。构图饱满而笔墨松快,造型大气而身心轻松。我想,就是把马蒂斯和林风眠叫起,他们观后也会敛手无言的吧?

十几位美术界的朋友看完画后坐到一起,随随便便就谈开了杨福音和他的画。

我记得我的话题就是“随便”,谈了些从杨福音的画里品咂出来的人生况味。我说这个画展叫“日子”真是太好了。如果能够把杨福音的散文和随意抓拍的居家过日子的生活照片也一并展出就更好了。日子怎么过?真是千奇百怪。有人追求轰轰烈烈,如火如荼;有人却喜欢平平淡淡,无波无澜;有人刻意制造惊险刺激的悬念;有人却情愿一生是一潭透明见底的秋水;一些人死乞白赖,一些人浑浑噩噩;一些人处处争锋掐尖,机关算尽,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一些人随随便便,行云流水,回头看却芳草萋萋,绿满天外。一位诗人说:“活着,但活的不是我自己。”一语道破了日子的真谛,那就是不管活个什么状态,是否出息,要紧的是活得真实,活在性情中。

杨福音说他生就的不要多困觉,每天眯几眼精神就抖擞,所以他的日子就比别人长。长长的日子是个负担,容易生出烦恼,搞出些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或者之重的问题,这就要做些事来打发。杨福音不喜欢交际、不喜欢体育、不会打牌、不会炒股,又不想无所事事,他就读书。读了文学读哲学,读了外国读中国,书读饱了,日子还长。就画画,偏偏又画得快,不消几个时辰就画一屋,日子还长。就写散文,想起什么就写什么,又写不长,多则千字,少则几百,随性写去,很快写完,日子还长。他就这样地在无意和闲适中打发着日子,不知为才情所累。日子悠闲地过去,倒也蛮自在,不觉得空虚。时间长了,才琢磨出原来在这样随便的打发中,精神和品位却蛮讲究。在无往不适的逍遥中,日子变成了毫不经意的“讲究的随便”。

这种日子的一部分就是画。读他的画,“讲究得随便”无处不在。你看他画的人体,哪一根线条不是随便之极,又不是讲究之极?那起讫与缺落,来无踪,去无影。实就实得丰满柔润,能感到肌肤的呼吸;虚就虚得耀眼炫目,神秘到勾人魂魄。实处是人是肉,虚处是神是灵。还有那体态,那神情,那顾盼,那一举手一投足,楚楚可怜,自在随便,无情到此也销魂。人都说杨福音的线条得力于民间青花瓷画,此说固然在理,我倒认为更多得力于他上溯汉唐,在那个尚无皴法而长线潇洒飞舞的高古岁月里的尽情神游。他把民间绘画的随便同古意的讲究不露痕迹地结合起来,既清新活泼,又趣味高古,看似闲云出岫,自在卷舒,无心自达,却是哲匠运斤,分寸和火候掌握得丝毫不爽。游戏笔墨,况味人生,此中境界,便是神仙亦不过如此了罢?

“我曾听说,漂亮的花不香,香花不漂亮,二者兼得者,只有荷花。荷花的漂亮不在艳,而在端庄;荷花的香气不在浓,而在清淡。”这是杨福音《才气》一文中的话。拿这话来说他的画,再贴切不过了,便是用来说他的才气,说他“讲究得随便”的艺术品位和人生情调,我看也蛮合适的。

注:

1、本文发表于《中国艺术》杂志2000年第4期P43、44,同时P27、28刊杨福音2000年创作的人物画作品五幅。

2、王鲁湘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著名学者,香港凤凰卫视高级策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