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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先诚:我的绘画生涯

时间: 2011.1.2

我父亲是开洗染店的,家里成天响着棕刷在衣物上有节奏的唰唰声,空气中弥漫着熨斗喷出的白色雾气⋯⋯我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幼年丧母,体弱,生性孤僻,不好言语。说到跟绘画的缘分,既无家传,也无名师指引,更无机会上什么专科学校。细想起来主要是受周围环境的影响,加上有一股对绘画疯狂的热爱和种种机遇,促成了我跟绘画结下不解之缘。

我家地处成都“少城”,这一带是达官贵人、遗老遗少集居之地,又临少城公园(现人民公园),真可谓是当时的文化中心。我家斜对门住着一个身怀绝技的民间老艺人,玩着一手捏泥人的绝活。老人脾气古怪,不让人看他捏泥人,我每每都是从门缝里偷看。他捏的“三国人物”跃马横刀,真可谓栩栩如生,那些人物准确而生动的衣褶我至今不忘,于是我也学着用黄泥巴捏泥人。另外,我二舅喜欢画画,我也学着乱涂。儿时绘画对我直接影响的是“连环画”(小人书),这些小人书真让我着迷。我4岁零4个月发蒙上小学,5岁多得了一场大病差点丧命,8岁时上过几天“私塾”,9岁才重新开始读小学。关于幼年读书的记忆,我几乎一片空白,9岁还搞不清时钟的钟点,为认钟表上的时间还挨了不少打。但看小人书和在茶馆里听说唱艺人讲“评书”的事倒记忆犹新。一天我穿了一套新毛衣,放学回家路上碰到一个中年人,不知为何他知道我爱看“连环画”,声称我给你看很多连环画,条件是把我的毛衣脱下给他,他回家去取“连环画”;我乖乖地脱了毛衣在寒风中等了一个多小时,不见其踪影⋯⋯我家周围有几家茶馆,什么《三国》、《水浒》、《包公传》、《济公传》等等古典文学作品通过评书艺人的表演真让人倾倒。小孩只能听“站国”,每当说到“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就溜到茅房里去了(说评书的该收钱了)。每每听到不知是汉是魏,是白是黑之际,头上响起一声霹雳,老爸巡逻到茶馆捉拿“架屎遁”(谎称到外边去屙屎)的小子来也。我爱把评书中的故事编绘在一张长长的纸条上,用硬纸盒自制“小电影”,自娱自乐,或拿到街坊小伙伴中炫耀。这是幼年爱画画的一点记忆。对绘画真正的酷爱是1952年在邮局门口看到一张招贴画,一张徐悲鸿先生的《群马图》,它像块磁铁吸引着我,每走到画前总要注视良久,在手心里摹写默记,回家用草纸毛笔一张又一张地画起来。画完又跑到邮局门前去看。后来我在一本旧杂志上找到一张徐悲鸿先生的《奔马》,如获至宝,钉在墙上有空就临摹。

小学四年级时我家搬远了,上学得走一个多小时,途经玉带桥、玉龙街一带。这里是当时成都古旧书摊、书店、字画装裱店最集中的地方。四年级至小学毕业的两年时间里,放学途中就是我学画的最好机会,裱画店里经常有四川名家和张大千、齐白石、徐悲鸿、叶浅予、张善等大家的作品。玉龙街还有两家篆刻店,其中一家是齐白石的学生姚石倩先生开的,里边常挂着齐白石的画。我往往在裱画店和篆刻店门口一站就是半个时辰,没钱买画册,只好用午餐省下的几分钱买《新观察》等旧杂志,搜集里边的美术作品。当时除了画马之外,也创作一些反映学生生活的漫画,并经常向几家儿童杂志社投稿。开始时往往一投不回,或偶尔收到一点鼓励的回信,投了两年稿终于在初中一年级时,广东的《少先队员》杂志发表了我的“连环漫画”。学校大队辅导员还拿着这本杂志在全校朝会上予以表扬,这更激励了我的绘画热情。

上初中时,教我们的文学老师是个老学者,胖胖的,和蔼可亲,讲起古文来摇头晃脑十分投入。他往往将我带入诗情画意中,我不时画性大发,在课本的空白之处画起插图来,厚厚一本文学书,几乎所有空白之处都画满了画。当时“三面红旗运动”正火热,我的绘画才能在群众性壁画活动中更能施展。在学校里、工地上我画过不少壁画。初中快毕业,班主任老师很器重我的绘画才能,鼓励我和“黑鸭婆”(同班同学绰号)去考西南师范学院美术系(大专)。当时拿去很多自认为不错的创作的作品给招生老师瞧,老师不屑一顾,结果,希望化成了泡影。

读成都第二师范学校的三年时间,正是“国家经济困难时期”,不少同学因食不饱肚而荒废了学业。我们班上不少同学来自农村,他们有很多生存本领,跟他们一起种瓜、种菜很有收获。我全身心地投入绘画,成为一种静功的修练,于是在是饱是饿几乎没有明显感觉之中度过了“三年”。在此期间成都群众艺术馆办的“群众画廊”,成为我的良师益友,我创作的大量年画、漫画和国画每期都有机会在这个“画廊”中发表。这一点微薄的稿酬,加上每个假期都在建筑工地上担砖、挖土的劳动所得,足以提供我绘画材料的消耗,还可增加一些生活费。

当小学教员的几年中,这个“画廊”一直伴随着我的创作足迹。

“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是我研究西洋画的十年。最初我用油画复制毛主席肖像,大大小小的《毛主席去安源》不知画过多少遍,后来被调到区上搞“宣传栏”,这成了我画画的大好机会。各种大型招贴画、插图、连环画画不完,每天12小时的工作量也不嫌累,我的水粉画技巧就是这样练出来的。文化馆汤荣新老师搞了一个自发的绘画沙龙,几个画友经常聚在一起对模特儿写生,以提高绘画基础和技巧,使我受益匪浅。我成天迷恋于水粉、油画,一有机会就借些苏联画家的印刷品临摹,苏联小说《决斗》的水粉插图就临摹过好几遍。作者构图新颖,用笔概括,色彩洗练,使我十分佩服。没有油画写生箱,就自己动手做。我经常邀画友骑辆破自行车跑到乡下去写生,近的十几公里,远的四五十公里。油画、水粉画了一大捆。《成都日报》社曾聘我当美术通讯员,在连续三年的时间里我深入农村,创作反映“学大寨”的美术作品,跑遍了龙泉山的村村寨寨,画了不少速写。我父辈以前是农民,亲戚也是农民,青少年时期常走农村亲戚家,也常下乡劳动。那潺潺的小溪,竹影翠茏的农舍,充满柴烟味的灶房,甑脚下米汤煮的菜浓浓的清香,田间老牛拉着犁头翻起油黑油黑的泥土,散发出的芬芳,令我心醉。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觅食,河里老水牛悠闲地沐浴,小路上毛驴拉着小车哒哒地奔跑,暮色中小姑娘赶着几头山羊走在回家的路上⋯⋯农村是我依恋的故土。牧歌情调的作品占据我很大的绘画空间,这些都跟我的经历有关。

35岁以前我的绘画历程总的说来本是一种自发的力量,一种单纯而强烈的绘画欲望。然而这种“力量”和“欲望”正是一个艺术家成长的原动力。

对个人艺术风格的追求是从近40岁时开始的。当时我对周思聪的一些描绘儿童生活情趣的水墨小品非常神往。我从事教育工作且家又在学校,表现儿童生活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几乎每天中午我都会利用饭后的一小时,拉一个乖娃进来画水墨人像写生。工作之余创作了不少儿童与小动物为题材的、情调甜美的水墨人物画,逐渐形成了个人的绘画风格。后来对我绘画影响较大的是陈子庄与石鲁。“文革”前我曾上过陈子庄在工人文化宫举办的美术班,当时我热衷于西洋画,也看不懂子庄先生的画,加之陈先生酒后爱“骂人”,我也就没再去。后来子庄先生的不少弟子跟我要好,我看过不少他们手中收藏的画,并借来临摹。对子庄先生的绘画艺术慢慢地有了较深的认识。这期间我也很喜欢石鲁先生的画,石鲁用没骨法写景画人,笔墨极具张力,开创了一代画风。他们注重研究传统,深情地关注人生,给我启发很大,在我的作品中无形地也流露出石鲁没骨法的笔调与子庄的散淡。

敦煌壁画中北魏那些很像没骨画的人物造像给我很大的震动,我直觉地认为我的绘画源头在敦煌。1981年的暑假,我拖着重感冒后还未恢复的病体,不顾洪水塌方的危险(当时四川正遇特大洪灾),赴敦煌、新疆进行美术考察,历时两个月。因铁路不通,只好从甘南经川西北大草原回成都,一路风尘颠簸,当车开过“玉垒关”(灌县),见一只苍鹰在蓝天盘旋,我油然生出一念,“天不收我,吾将倾力一搏也”。由于感冒之后,屡遭风寒,肩背痛症一年有余。丝路一行,传统文化的滋养和大山大水的感染,对我的艺术灵魂是一次深刻的撞击,此后我在较甜的画风之中增加了些厚重。

周思聪凉山写生时路过成都,我看了她的“速写”,顿然领悟到“凉山”能治我的“甜”、“俗”。1983年秋,我只身一人去了大、小凉山,在那充满令人窒息的“兰花烟”味车厢里,在摩肩擦背的集市上,我静静地观察。白天饱看,晚上,在夜灯下,用一管颓笔,将脑海里录下的形象,倾泻在卷卷纸上。一个原始粗犷、古风犹存的民族,一张张饱经风霜岁月雕刻出如刀劈斧砍的脸⋯⋯从普雄、越西到昭觉、布拖、美姑,画到兴尽而归。此行期间我完成了十余米长的“凉山人物写生卷”,创作的《凉山小市》入选了“第六届全国美展”。这一年(1984年)是我的绘画生涯的转折点,四川省诗书画院成立,我被调去任专业美术师。人生苦短,一晃十六年过去,当年以青年画家身份调入画院的我已步入老年。这十几年正是中国社会、艺术发生重大变革的时期,中国画经历了“’85思潮”、外来文化的强劲冲击、“90年代的传统回归”和各种现代艺术思潮以及市场经济的冲击。细想起来我倒还有几分自信,从1984年至1989年,这五年间,我完善了自己的绘画风格,作品《长恨歌》、《西厢画意》入选“第七届全国美展”。

我认为玩中国画要玩出自己的风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时常告诫自己和画友不要轻易地将自己得到的宝贝扔掉,要对它精心雕琢和打磨,让它发出耀眼的光芒。1990年香港“荣宝斋”为我举办个人画展,很成功。艺术市场的冲击最初也给我带来一阵欢欣。可是,严重的颈肩病,使我整整一年多时间不能作画,痛的折磨倒使我清醒:成熟的艺术家不能被市场牵着走,名和利只是过眼云烟。病愈之后我的节奏虽然放慢,但学习与思考却更加自觉。从1993年至今,我的绘画风格走的是一条从完善到深化的路程,其间,1994年我应邀访美,在30天的时间里从东部到西部,美术馆、博物馆,参观访问的“美术饕餮之宴”览尽世界古今东西方艺术精粹。我为凡高的激情、塞尚的冷隽、毕加索的狂怪、马蒂斯的典雅、波洛克的潇洒、德库宁的色彩⋯⋯激动,但同时也清醒地看到一种东方的精神在其间跳动。东西方文化本是两座高峰,我们没有理由妄自菲薄,也不能自我封闭。我开始从“密缜”和“疏淡”这两方面完善自己的风格:“密”——融汇光色因素,力求挖掘水墨在宣纸上丰富的表现力,作了“水墨重彩金铂画”的探索;“疏”——将没骨点染破墨法玩到神工鬼斧之妙,求空灵、高古之韵。

水墨仕女画并非我的专擅,我主张在热爱生活、拥抱自然的氛围中,跟着感觉走。时令之变,花木的春醒、夏茂、秋凋、冬残,往往撩起我无限的思绪与画意,怀着一种强烈的表现欲,我画了不少瓶花和花鸟。游山所得又画起山水来。近年欲作大画,试将人物与牛、马用作点景,所作的《溪山归牧》、《溪山行旅图》、《浓荫消夏图》等倒玩得有些意思。

中国画的艺术道路有点像马拉松赛,路途漫长,要造就一个成熟的中国画家,一是学养,二是勤奋,三是悟性,四是寿命。创作的状态时而如大河奔泻,时而似涓涓细流,时而会堕入走投无路的困境。我觉得中国画的创作要靠“养”。一养传统,二养笔墨,三养心,四养身。性急没有用。只要你一往情深地投入生活,只要你心中创造的火花没有熄灭,只要你觉得画画是自己一种内在的需要,还有“欲望”,你将永葆艺术青春。

彭先诚
1999年岁寒于闲牧山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