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冬青的作品,仿佛感到那些花卉和鸟全都在一张偌大的眠床上睡着了,有一片被虫咬过的叶子或许集中代表着冬青的心迹,这一片花叶不一定非要等创伤长好之后才允许睡觉,因为花叶已经睡着,所以那斑痕才能画得格外细腻,细腻之处指示着我们,花朵本来就是要带着一种创伤在睡觉。
这真是一颗完全有别于林黛玉之情的诗人之心。冬青的花卉作品并不急于区别被摧残的花朵与绽放的花之间到底哪里不一样,她的真正使命是童贞和永恒的好奇。
涉及到花卉,一个基本的主题就是它的凋零,为了能够看清,往往要凑得很近,当我想伸长脖子去观望的瞬间,忽然想到毕加索曾经画过的伸长脖颈观看地上食物的那个人,那个人的动作实在难看,这样我又很难看清冬青在花卉里究竟画了些什么?
冬青与她的花卉的确有一种大象无形般的迷蒙之约,因为花卉的迷蒙,首先让我看清的倒是正在花卉头顶上起飞的小鸟,而鸟儿的翅膀却画得那么小,我酷爱从画家笔下的点滴造型中猜测画家的童贞本意,为什么翅膀画得那么小?这就在无意间避开了一种世俗的“矫健”的腾飞,同样,冬青的花卉也正是在避开了“热烈绽放”后中国画坛上少有的童贞花卉。
童贞最难保鲜,每一朵花都有一个最佳花期,中国过去的绘花作品大多在荷花绽放的最佳时期,产生了一个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怪念头,但冬青说,荷花上顶着一块淤泥出水也许更有意趣和韵味。还有,腊梅出自苦寒来,也完全地把腊梅与苦寒的亲密关系搞反了。原来,过去的画家认为花卉的成长是与周围环境抗争的结果,这听起来也对,一种最佳花期的花的品质,用不了多久就被画家占为己有,变成了画家自己的品质。
人,如果不珍重花卉与周围土壤的关系,人就不会有品质,冬青难能可贵之处在于:她有意或无意地解读花卉的全部生长史,但她并无哀伤,并无迸发多余的感情残渣,她仍然在研读着内心里的好奇之心。
譬如说:冬青也喜爱画凋零之叶,依我看,她对凋零之叶所加上的一些题画注释并不重要,她的一些题画文字均在表达对逝去事物的关心,这些精神母题弄得不好很像是从哪里听来的,但是,冬青的聪明之处是她千真万确地画出了落叶的生机。她爱上了凋零的自然之状,她小心翼翼地将落叶在半空中的样子画了下来。冬青的绘花精神里哪怕是叶片枯萎也非常耐看,就像天鹅无论伸长脖子,或是弯曲脖子也都非常耐看。
我想说,花的枯萎和人的枯骨毕定不同,花的枯萎里永远没有丑陋,我们现在没有能力将枯骨也看得很美,这是一种命定的花卉精神,在花卉的全部生长史里,她只有哀伤,而不存在任何绝望,最终,她有可能将哀伤也完全扫平。
冬青说:“在画花的时序和碎影漫漫过程中,有时也坚持不住了,凋零会万物消失,这是误读。我们以凋零为借口,而停止了寻觅,这样也就中止了绘花的本意。一片花瓣在凋零途中的神状之所以感人至深,因为是花在全心全意迎接着凋零。”
冬青说得真对,中国过去的许多山水画正是在一种“世事凋零”的借口下,画成了万物正在消溶的样子。我们继承了消溶的精神,怎么再往下画呢?凭心而论,冬青画花,开始是在唱内心欢悦的歌,后来画着画着,真带有一点挽歌的意味。但“挽歌”怎么画呢?就是种迷蒙之约,就像盐掉到水里,正处于快要融化得看不到它的境界,盐快要消失,实际上并不反映水的精神有多么博大,而是,这颗盐快要“坚持不住了”。冬青绘画,非常敏锐地说出了这个自省。
按照冬青的这个意思生发下去,现在,她需要重振童贞,甚至连地下的种子也探头探脑地冒了出来,正争先恐后地往枝干上爬,以迎接凋零这盛大的节目。
这是冬青花的时序系列作品给我的实际印象。在冬青绘花的潜意识里,童贞,令她无法判定活着的花和死去的花的最后界线,实际上它们没有界线,永无终日。
因此,冬青的绘画还不能简单地看成“惜花”情结,“惜花”情结认为是枯萎之状强行地落在茁壮成长的花朵之上,现在只是没有办法将枯萎剔除,因此,人要哀伤。但是,画家要真实地领悟“惜花”,这个人的最后感情根基有多难,就像人临终之时没有办法不哭。一首葬花词本来是一首对凋谢之状的赞歌,不知怎的,在林黛玉那里却成了悲歌,悲歌极容易演绎成人格精神,演绎成人在抗争的悲歌残骸,变成可怖的象征。
深深地埋藏在冬青绘画心灵中的童贞,目前尚未被人们所发现,童贞源于一种表达自我的害羞,这样,冬青绘画完成了对传统梅兰竹菊画法的第一个突破。冬青在西双版纳采风期间,被那里自然之美深深陶醉了,她看见街头的老板娘将西红柿和羊肉或者其它什么水果都放到火堆上烤着,但陶醉之余,她没有忘记在想,冬青说:“随便什么东西都可以烧烤。”这个烧烤的摆放,非常不同于文房四宝唯我独尊式的霸权摆放,在西双版纳,火堆上的摆放是任意的。从绘画以外的日常生活中感悟到某种“摆放”,并能把它固定下来,随便什么都能烧烤,这可不是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的。譬如,在过去的中国绘画中就看不到这种自由的精神。冬青能有这段描述反映了她有一颗好奇之心,自由情怀下的好奇之心,就离那个我们所要追求的“大象无形”之境的确也就不远了,而过去,把花埋在地下看不见它,被粗俗地理解成“大象无形”。
在她几乎要抵极境的不倦追求之中,我倒想起冬青说过的童年轶事:她小时候躲在屋里画画,母亲却走进来将她的画给撕了,母亲走后她又接着画,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画被撕碎,只会遭遇一次,画已被撕碎,母亲不会再走进来了。于是,冬青又继续躲在那里画了下去,一直画到了今天。说来发人深省,她的母亲在当时却又折了回来。冬青回忆说:“当时,我没有想到母亲还会再来。”据此,“没有想到”这是一个诗心画家的精神起源,我们当全力呵护这个“没有想到”。
是为解读冬青作品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