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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晴文:未知的明日,以及对于日常的抵抗——“这个世界会好吗?——向京在台北”

时间: 2016.4.22

展览始于一个问句。这个问句出自清末梁漱溟父子的对话,父亲梁济问道:“这个世界会好吗?”他答:“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这是1910年代欧战之际一对父子于时事的几句评论,也透露了一百年前知识分子对于世界的观感。

直至今日,我们的时代更单纯了吗?或者,不再有战争了吗?人们对于生活的期盼是否不再相同了,又或者,对于生命的看法也不一样了?

这样的问句,做为向京2013年在台北个展的标题,它背后意味着的似乎是一样持续在人间的忧郁与质疑。

即使是每个人都能说上两句的年代,如此直白的疑问句,也从没能获得让人满意的答案。

梁漱溟在访谈录中曾经谈及,“……不少的惨事,我们所不愿意看见的事情,它还是要来,还是要有。不过就我自己说,我是认为人类历史都是在不断发展,它自然地要发展,不会停步的。既然它自然会发展,停不住,拦不住,同时呢,发展就是好,在发展中不可避免地有破坏,不可避免地有些重大的破坏。不可避免是一面,我们求着避免又是一面,总还是要求着避免的,不可避免我们至少力求减少吧、缩小吧,这还是应当努力的。但是不必悲观,对前途不必悲观,既然事实发展要如此,你悲观有什么用呢?事实要发展,发展总是好的,我认为发展总是好的。” 他的乐观或许特别对应了现代主义高张那个年代的美好,也或许是儒家思想陶养出来的社会实践勇气。发展带来希望,而今天,我们在向京展览中看到更多关于当今世界和生活的反省,发展依旧,却未必总是满怀希望。

“我说,我们就能拥有一切。”
“我们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不,我们不能。”
“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
“不,我们不能。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了。”
“它是我们的。”
“不,它不是。一旦它被拿走,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但他们还没把它拿走。”
“我们等着瞧吧。”——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 

这次在台北当代艺术馆的展场内,我们彷彿走入一个微型人间。向京的“全裸”系列雕塑,分别以各种不同身形、姿态的女性面貌呈现。她们利落地矗立在每一展室之中,部分也和“异境”系列的动物塑像并置。整体观之,无论是“全裸”、“异境”,甚至是“杂技”系列,这一次在当代馆的呈现都带有强烈的戏剧张力,它们被部署的方式,以及作品之间相互的对话关系,似是带着叙事性的意图,却语焉不详。这样清晰却又难以言明的状态,大概就是人间到处都有的平凡最耐人寻味之处。

而这种戏剧化的力量,来自对于日常的抵抗。

在“这个世界会好吗?”可以看到众多“全裸”系列女像,她们看来都只是平常女子。展览期间,我首度有机会和向京面对面聊作品,当她与我走过一间又一间的展室,走近每一件作品,直到和“全裸”系列并肩而立时,她和她们彼此身形之近似,让我意识到即便向京的创作不以模特儿为模板、不求逼真、不求细节刻画,却能让人移情的原因。原来这就是每一个活在世间的人的样子,透过她特有的抽象的诠释方式展现出来。

这些2007年左右的作品,反映了当时期向京创作思索的主题,多少将焦点放在性别议题的处理之上。这些女人多是表情木然,除了《孔雀》的其中一座女像惊惧跪坐在地,其他多看不出情绪。这个表情突出的女子,面对张着蓝色宝石一样大眼的另一个女孩,粉红薄透的肌肤异于系列中的其他,她的特出正如题名的“孔雀”那样华丽而稀有。向京在谈到这件作品时说道,“平庸是让人克服不了的枷锁。我们都是凡人,但往往在平庸中你还是渴望看到一个奇观,不管是一个幻觉也好,或者内心的期待也好。这就是我们能战胜平庸的愿望,即便它很短暂,或者不存在。”

《孔雀》带出了向京创作里某种根本的质地,身处这个世界,人们总渴望在寻常生活里被辨识。《面孔》那位托着巨乳的女孩、《预感》翘着无名指的圆润女子,甚至是“凡人”系列杂技演出的所有人,都同样在日常生活的背景下有些什么特别的而得以被区辨。“凡人”诸作是把这个心愿挑得最明白的几件,向京拣选了最合理的不合理来揭发在意识的底层日常平庸如何让人不耐。这些“非常普通的人”如何支撑起一个特别的世界,正是人性向外的各种努力所累积出来的。

展场中,“全裸”与“异境”的作品并置,则从另一个面向折射出人性往内参照的自然本性。动物和女性形象同时呈现,某种内在性的建构即强调出向京对于人性的观察和评价。做为一位当代艺术的创作者,或许这就是现实中难得能够抵抗外在世界全面压迫的仅有方法,以艺术维持警醒的某种方式。

假使“凡人”系列所表达的努力,是人类外在化的处境,“异境”里的动物则直指内在,也就是生命本性的层面。当人们处在一个总是平凡却要努力不凡的世界,一旦担负起某些社会角色之后很容易被遮蔽掉的部分,在“异境”里则被提出来正视。当《异境—彼处》里的女孩伸长了手甩向前方的小狗,这超现实的手臂末端,竟渐渐相同于前方低头狗儿的透明清澈。物种之间的区辨一如社会阶层暗示出权力位阶的强弱,然而此刻,人性之中某些几乎被遗忘的本心,藉着变形的身体展露出来。

“变形”所隐含的不正常感,提示了希冀特出的另一种解答。之于平庸,它的对面可能是病态,而不只是单纯的不凡。

让平凡的变得奇妙,在许多超现实主义的艺术可以找到例证。超现实主义的创作经常使用的拼贴、蒙太奇手法,并置日常生活里各种异质的元素,以陌生化的手段达到奇于日常之效。拼贴在艺术家的手中,几乎是一种面对社会的方法论,是重新发现生活并非常规的一种技术,让超现实和日常生活成为同一件事。然而向京的作品多少在展场的规划上运用了这种拼贴的手法,让这些来自于生活(或者说生存本身)的图像之间产生某种戏剧化的张力;这种张力透过视觉作用,在观者的心中产生心理性的关系。

“异境”系列里姿态各异、抽离环境而独立于展间的各种动物,甚至包括虚幻的、不存在的永生动物。超越日常成为思索生存基本问题的蹊径,这些看来美好、平静的动物,和“凡人”、“全裸”系列并置之时,突显了各种人和人、人和动物、生物和生物之间关系的对比。生命的本质是否相似?我们是否都是疏离而孤独的存在?某些努力是有意义的,某些则不;无论如何,天地万物似仍有不易跨越的隔膜,尽管如此,我们总有试图接近的渴望,总有相互理解的尝试,无论是递送温暖、情感,或者仅是一个眼神的交会,那种努力更点明了拥挤世间仍是寂寞的本质。

向京在台北的个展,特别突显了这个年代之下视觉艺术还能如何做为想望未来的支点的可能性。向京说道,“作者用意、起个什么定义,都不重要。艺术品它本身自足性还是很重要的,需要在艺术领域还原出来。当代艺术太需要文本解释,太需要一个阐释机制的支持,但它因为看到而唤发起你的身体性,视觉化还是不可取代的。” 透过“全裸”、“凡人”、“异境”等系列之作,尤其它们彼此所共构出剧场般的空间,正是现实存在的缩影和隐喻。

“这个世界会好吗?”这问题或许永远也没有明确的答覆。一如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里那对男女终也无解的对辩及怅然;只要人间一日,那都会是不断回荡的一句诘问,也是所有存在终其一生必须面对的功课。

文/张晴文
策展人,艺评人
国立新竹教育大学艺术与设计学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