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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京/雕塑之外——周彤宇

时间: 2016.4.22

向京一九六八年出生于北京,是中国当代最著名的雕塑家之一。她因女性身体系列作品中对细节和心理的入微刻画而著称。虽然有意识地与当今流行的艺术潮流保持距离,向京在过去十年间连续推出风格鲜明的高质量的个展,在艺术界赢得了声誉。她的巨型人体雕塑《你的身体》参加了二零零八年伦敦萨奇画廊举办的《革命继续:来自中国的新艺术》展览并获收藏。由于作品多次打破中国艺术品拍卖纪录,她被视为商业上成功的艺术家还受到了社会名流般的关注。面对外界的变化,向京一直能够坚持简朴而自律的生活,并致力于创作。

“一个人脱离了为生计烦恼的阶段,就可以专心干事了。重要的是我们都需要干点儿事情,要创造,这样才可以证明我们活在世界上的价值。是不是?”向京如是说。

生活在北京

二零一二年一月二十四日,农历大年初二,北京一个寒冷的冬日。这一天大多数人都还在度假,向京却已回到了她的雕塑工作室。裹着蓬松的羽绒服,她的身形依然瘦削。助手和工人们几天前就放假回家过年了,高大而空旷的工作室里只有她一道孤独的身影静静地穿行。放上一张喜爱的音乐碟,让乐曲充满整个房间,她开始做架子上的泥稿。

“嘿,新年快乐,”她口气愉快地和我讲着电话,“我可不是‘工作狂’,只是享受假期里独自的状态。因为雕塑要的助手多,总是很多人在身边晃来晃去难得清静。北京本身又是个拥挤忙碌的城市,只有在假期才回复到空荡悠闲的气质里。”她轻叹了一声,又像是为自己的措词得意了一下,“从来舍不得我的‘金色时间’!这是我保持了多年的习惯。”

向京的雕塑工作室坐落在北京东北郊的东风艺术区。两排厂房似的建筑组成了这个静逸的小区。墙外即是一派不可抑制的扩张的城市正在吞噬村镇的尘土飞扬道路泥泞的景象。在二零零九年初,向京和她同为雕塑家的先生瞿广慈搬到了这里。“我们非常幸运,”向京回忆道,“借着金融危机时的萧条,陆续有人搬走了,我们租下了连着的几间,现在一共有了一千三百多平米。”他们把空间改造成传统的雕塑工作室:巨大的厂房用于翻制、打磨和铸造大件的雕塑,小房间用来做创作和办公,还有给工人住的生活空间和展厅。都安顿好几乎用去了一整年的时间,因为家是从一千四百公里之外的上海搬回来的。所有大件小件还有巨型的雕塑都和家当一起装上大货车给运过来。

向京似乎并不畏惧这种辛苦。“我们都习惯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之后,换工作室对她和她的先生来讲就成了一种常态,而且很多情况下条件都不算理想。但不管工作室怎么变化,向京总是很快安顿下来就投入工作。“可能我们还要再搬。我们不知道这个艺术区还能存在多久,所以也许我们会搬去宋庄。现在有助手了,搬家又不用全部自己干,这就很好了。”她以积极辩证的态度看问题,“个人的命运不过是附着在时代的变迁巨浪中,生存是硬道理。但是,我们的雄心也是随着时代给予国家的崛起机遇、随着工作室的扩大而长大。”是啊,向京和瞿广慈生活工作在中国最混乱颠倒的经济变革时代,他们从中收获到了成熟和坚强。正像一首歌中写的那样“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在这里,彩虹为他们而现。

雕塑家的历程

向京因女性身体的系列雕塑而知名,但细读她历年的作品,多样的面貌亦清晰可见。从早期作品中略带夸张地描写青春期艰难成长的经历,到大胆地表现女性身体来探索女性身份这一主题,她的作品引导观众去体会一个个体怎样从作为女孩、女人和人的本体旅程中认识自己。在近期的作品中,向京开始尝试对她周围的世界做出回应,把目光投向中国社会中人的境况。放弃了以前基于经验来表现对象的方式,她的新作品借助两组不同的形象(杂技演员和动物)的集体表演讲述了一台戏剧式的寓言。‘裸’是向京作品中的一个关键词,但其涵义不是性的吸引,而是对灵魂的暴露。‘裸’也构成她创作语言的一部分,直观地揭示了表现对象的痛苦和挣扎。“回避在这样的语境里是没有意义的。”她写道,“我的工作就是要面对人性的太多弱点。这让我无比着迷,又让我无比崩溃。”

“如果不做艺术,我想我也许是个神经病。”向京说。敏感而又尖锐、出色的视力洞察微小的细节 - 年少时的向京就显露出这些做艺术家的天然素质;就开始感知生命的神秘。在和作家林白的对话中,她提起小时候被两个问题所困扰:既然人不能选择生也不能选择死,那么人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为什么她生为女人?“我特别痛苦的想着这两个问题,苦恼了很多年。其实就是对自己的存在完全不能接受。”  在她早期的作品里,儿童和女孩的形象有着梦魇般迷茫的表情,扭曲着她们纤柔的肢体。没有使用模特,她手中塑造的形象都来自她储存在头脑中的观察、记忆和感受。一旦艺术创作成了她释放内在情感的媒介,她就恨不得把它用到极致,并依赖它去探究生命中的未知。

向京的创作直接来源于她的个人体验。“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很拒绝长大,看世界的眼睛始终是个儿童的.”向京在和艺术评论家、诗人朱朱的对谈中说 ,“《呵欠之后》(2000年)明显的我站在那个小女孩的视角。《礼物》(2002年)更加是利用了孩童的视角,去表现来自成人世界的侵犯。后来这种情绪在《砰!》(2002年)里面缓解了,本来的我就像那个缩在墙角的女孩,浑身绷紧,感受着周遭外部世界的所有入侵。等我做完我发现这个情绪已经不如我想象的那么极端了,继续下去已经矫情了,这时就生成了一个用手做了个打枪动作的女孩,笑嘻嘻地指着那个缩在墙角紧张的女孩,这个一个人保守的世界就在这么一种游戏一样的情绪里被破解了。”一次又一次,在她的作品里,向京把生命中的困惑作为自己创作的主题。通过反复地剖析、领悟、阐释和表现,她从中获取深度的认识、充实了个人体验,之后又转向下一个要解决的困惑。

向京在《砰!》的一声中拯救了那个忧郁自闭的自我,从而在作品里告别了“青春成长”时期。她作品的新方向在《白色处女》(2002年)中有所显露,视觉表现的语言也渐趋成熟。和同期的作品不同,《白色处女》是一件真人大小的写实风格的裸体立像,女孩有着细长的脖颈,已发育完全的、淡白色的身体依稀带着出土希腊女神像的韵味,又像是暗喻着刚刚破蛹而出的蝴蝶。向京解释说:“处女的概念还是延续了我对于纯洁之物的坚守,我把这当成一种力量,可以针对我所要树立的那个敌对面。当然,这个主题也在做的过程当中消解了。”同时期她还涉及了和社会因素相关的一些选题,诸如孕妇、狗、同性恋、老妇等人物。但也许是被她最想表现东西所驱使,她回到了由《白色处女》发端并得以延伸的一个主题 - 女性身份。接下去就是女性身体系列的诞生,其中包括诸多使人印象深刻的作品,例如《你呢?》(2005年)、《敞开者》(2006年)、《寂静中心》(2007年)、《我22岁了,还没有月经》(2007年)、《我们》(2007年)和《孔雀》(2007年)等。通过这些作品,她集中探索了作为女性的涵义。尽管裸体的表现本身带有强烈的感官冲击,很多形象平静的眼神似乎正坦然地把自己向世界敞开。还有些雕像闭着双眼,像是沉浸在静思的世界中。在这一系列里,向京纯化了她的视觉表现语言,把她的思考、体验、观察和表达都综合统一到简洁的叙述中。

《你的身体》(2005年)是这期间的代表性作品。一个巨型的女人体向后倚坐于木凳上,双手垂放在身体两侧,两腿敞开。她巨大结实的身躯,既不漂亮也不丑陋;从头到脚被施以浅浅的肉色,只有那双硕大的眼睛漆黑发亮,直直地望向面前的空间。这是向京第一次尝试超大尺寸的作品,目的是让观众得以从孩子的视角来观看这件作品。虽然阴部暴露,但这个裸体却不带性的诱惑。向京强调她是中性,曾纠正一位评论家说:“这也是男性的身体。”  她写道:“我设定的话题更接近单一性别的概念,就是说压根没有什么对立面,这样我觉得做女性身体就没有了性别政治的因素,而更纯粹和深入人性内部,这是我自己以为的一种在这类题材里很重要的进步和升华。”站在《你的身体》面前,我把它视作一个存在,一种让人感到不怎么舒服的‘存在’,就像是那些我们要在生活中面对的让人尴尬的真相。艺术策展人黄专对这件作品很赞赏。他评论说:“它有一个自足性在里面。我讲的纯粹性是说这件作品不需要任何意义背景,你不需要去附着意义或表现意义,但是它却呈现了某种东西。”

如果我们把《你的身体》看作是向京积蓄力量过程中的一次大爆发,在这个系列中的另一件作品《一百个人演奏你,还是一个人?》(2007年)就可以被视为她对同一题材探索后归于平静的总结。这是一件群雕,或者说,一组雕塑的装置。七个女人体围坐在一起,在一个大盆中洗脚。其中一个用手臂环抱着另一个,并把头倚在同伴的肩上。她们中间还站着一只水鸟鹈鹕。这幅图景看上去似曾相识,但是你又无法把它放到现实的场景里面。它就象一件用凌乱的记忆残片组成的三维拼贴画。她们的脸、脚、手都刻画得细腻入微,吸引着我们的目光;但是光滑的蜡质般的皮肤和光秃秃的头则带来超现实的味道,又让我们不知如何反应。 在这里心理的因素被很巧妙地植入,似是而非的形象暗示我们正在观看的是内心的活动。朱朱给出了有诗意的评论:“气氛是静谧的,静谧得好像在举行一场秘密的仪式,她们的相互依偎与触摸,正是一种尽管默不出声的、却又亲切动人的对话与交流,在这个围成一圈的集体内部,充满了幻想与安宁的氛围。”  向京觉得这件作品是她一直寻找的 - 这种完全静止的东西 - 里面的一种有可能的叙事性。

完成了这个系列之后向京是怎样看待女性身份这个主题呢?她写道:“从我对青春成长和女性身份认同两件事,可以看出也许是女性艺术家的属性使然 - 创作如此依赖经验的入口。这也是我常强调的所谓女性的身体性思维。就是说女性感受世界的方式是经由身体,经由感受力,往往需要自我经验,而和这种经验相关的部分则成为表达最有效最有力的入口。 所有的认知体悟还是要经由身体经验过体验过,才能生发成另一种形态的思维,她对世界的感受方式应该说是和男性很不同的,原来我会把这当成弱点,但慢慢地,我会想,这个世界基本都是男性思维主导的,女性思维实在是个有意思的添加,语言的多样性在于不同的发声。女性情感化感受世界的方式也许能促成新的语言、对世界观看的不同视角。当然还要加上个体的努力成长,不回避成长时的痛感。” 反复经历了许多次用个人体验来建构作品、再在创作过程中解构自己消极的经验的循环,向京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从自身存在的痛苦中挣脱并成长起来。剥离了外在的视觉上的刺激等感官诱惑,我们可以看到向京在她的作品里展示了一个人内在的自我 - 他直面生命的困惑却总是怀着希望。

行程的继续

向京最近的杂技演员和动物的系列作品延续了女性身体系列中光滑细腻的完成效果。但是个体人物的心理刻画被寓言故事似的角色扮演所取代,借以演绎对两个不同世界的对比。杂技演员代表充满危险的人类的世界,他们把身体扭曲到所能达到的极限,在叠罗汉表演中支撑着几乎不能承受的重量。与其相反的是在大地上栖息的动物们所代表的一个平静祥和的世界。“接近植物的动物,像苔藓。” 向京形容说。她对动物特别是狗有着强烈的迷恋,这种情感上的亲近让她得以举重若轻地塑造出了栩栩如生的马、羊、狗、大象、海狮和传说中的不损兽的形象。

这两个世界在向京的个展《这个世界会好吗?》中被并置在一起。展览的题目引自哲学家梁漱溟和他父亲梁济对话中的一句。那时是民国初期的一九一八年十一月,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欧洲即将结束,梁济此问是他对世界的混乱和崩溃的担忧。当今的中国社会在光鲜亮丽的物质外衣之下也是危机四伏,向京借用梁济的话表达了相似的忧虑。“到了这个系列,我对世界的眼光变大了,终于从自身的问题里突围出去了,更多的是对人的终极问题的关怀。”向京在给我的一封邮件里写道:“问题总是不断追逐着我们,我们也追随着要解答那些问题的纠结,最重要的还是要正视也认识这样的长大,并在这的当中跨越过去获得思考的深度。”从艺术创作的角度看,我们也许想探究向京是否纯化和完善了新的表现语言;但是可以肯定地说,这一系列让她获得了一个新的社会角色。对她而言,或许最大的成功在于她这一次能够跳出艺术家自我的范围来观察和发言。

离向京的工作室不远处有一条测试高速火车的铁道,每当列车呼啸着驶过,呼隆声就和工作室里的人声参杂在一起。春节期间试车停止了,这里愈发显得安静。向京已熟练地把泥稿包起来让它保持湿润。外面天色早就暗下来,她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准备回家。

杂技演员和动物系列之后准备做什么呢?“我有了一些想法,正在试验。”向京说,“工作就是我的途径去了解那些未知,寻找终极问题的答案。”最近她和一位朋友讨论问题,他在短信中说:“肉身是什么?事功真有意义吗?这些是超验的、因此是无法思考的问题,人生有比这更荒谬的吗?”向京写道,“我觉得艺术是个可以超越现实空间的思考方式,从这个角度讲,一直都在超验的追求里,只是要经由经验的通道。我早期作品还明显地有经验的外衣;女性身体时期进步很多,能在和自己多少相关的话题里做超越经验的思考;后面的解脱更大,才能抛开简单的自我经验去做这样的思考。但终极问题是始终要不断追问的。”

对每个人而言,生命好似一段旅程。向京选择了自我悟道之路。像无数前辈中国知识分子一样,她一直在不懈地寻找自己的精神的家园。“当你在不断慢慢通过努力活的一个可能的精神纬度的时候,那是一件挺让人值得去追求的事情,这时候你会发现是不是一个艺术家都无所谓了。”我们的谈话暂时告一段落。我能想见她驾着车驶进夜幕下迷雾朦朦的城市,远处如墨的天空中,点点烟花闪烁。

2012年2月

文/周彤宇
英国曼彻斯特都会大学研究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