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苏高礼认识已是很久,自他一九五四年入学附中,进油画系,到去留学苏联,但也只是认识而已,没有接触过。一九六六年,高礼回国,才有更多的交往。“十年动乱”自然及少谈及艺术问题。一九七三年由农场下放回校,从他的写生和创作中,渐渐感知他的艺术。五十年虽然匆匆,三十多年的友谊,时间也不算短暂。这几十年中,高礼坚实地走着自己的路,他坚持现实主义。如今国内的油画创作领域,再扩大到“当代艺术”,从异彩纷呈、到光怪陆离。在一些人眼中,六、七十岁的一代,早已划入“前╳╳”的范畴,礼貌些是美术史中“现代美术”,不够“当代”,“现代”是“过去式”,至于现实主义可能已经被推到“近代”去了。我们这一代人常常为这种划分标准有些愤慨,可是想想也不必如此,毕竟,那些“主义”,还没有发展到“普遍真理”的程度,也就会平静许多了。历史上的艺术评价,并没有按时间序列作为价值观的标准,更没有以“新”、“旧”来评论高低,或者以样式、风格、手法评论优劣。何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度。“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所以还是从不同的角度认识、感知来讨论,艺术评价不能像按每天公布的“市场牌价”来确定;老人与青年何必对立起来,用“代沟”来分得那样不可调和,那是绝对化。当代中国,似乎什么都要进入市场。艺术作为商品,这种现象在西方早已形成,但他们的艺术家是不是都介入了呢?也未必。介入与不介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艺术家自己尊重不尊重自己,这是一种品格。取悦权力不可取,取悦金钱同样不可取。我很钦佩高礼这种品格,他把自己的艺术追求看得高于一切,不媚俗,不趋势,难得的是从来如此。和他的做人一样,虽然寡于言辞,耿直、坚定,画如其人。他在油画艺术上使我感到最深刻的也是这种气质和风度。
从高礼的风景写生作品来看,最早打动我的,直观的是沉稳、凝重的色调,我说是“褐色调”,这是我的印象,未必是他的用意。这种色调在当时风景画家中是极少见的。那时大家都在追求、锤炼写实的基本功力,其中色彩是很重要的,如何面对自然,从小风景、小色彩构图,找冷暖、阳光、空间、笔触,捕捉瞬间感觉。大体上是印象主义写实体系,这是那时一个公认的标准,曾使我们的油画水平迈进一大步,造就了一代画家。这是一个很有效的基础,所以那时似乎是一种定则在创作上可以变化,但写生一定要按“真实”的规律。苏高礼从附中、大学到苏联留学,自然是按上述的路数走过来的。他的基本功是“科班的”,非常坚实。但问题是在这个基础上如何发展?五十年代成长起来的油画家,大都经历过这一段历程,今天看来风景画上取得成就的这一代油画家,都有一段超越自然主义观念的过程,而苏高礼是比较早地领悟了自己个性,因此,在当时就显得有许多异样。仅说“褐色调”,在我的同代人中,我也很欣赏靳之林和肖峰,常把他们三个人放在一个范畴去认识,因为他们与同时代许多风景画家不一样。肖峰后来有很大变化,但前期作品中,这一特点给我印象很深。靳之林以后主攻民族民间文化艺术,油画上也发展很大。单说苏高礼,他到列宾美术学院深造过程中,除了现实主义美学观形成之外,当许多人都在“苦练基本功”,沉醉于写实观念的时候,他已经意识到“表现的力量”。一方面得益于梅尔尼科夫大师,另一方面,也是他从现代派作品中获得了启示。五六十年代,主流观念能肯定印象派的成就,已经是最宽容的,能感悟到现代派作品中主观判断的价值,还需要“独立思考”和勇气。当时的苏联虽然也是壁垒森严,但博物馆还是敞开展览,他正是在那里获得了重要启示。从六十年代他回国“体验生活”时,在太行山他的家乡写生作品中,已鲜明地显现出那种重视感受、感情、主观判断的神髓,难得可贵的是这种火花在他长期的创作岁月中燃烧起来,不断深化,形成自己的风格。没有受到几十年来各色各样流行观念的左右和迷失,那时即使有的成就很高的画家也难免受到风吹草动的影响。高礼这种艺术个性、风格,常常让我联想到他热爱、钟情的开山凿渠的太行山人的性格。
说高礼的“褐色调”,是个简括直观的词句,就像说某个画家的“银灰调子”一样。色调只是重要因素之一,结合在一起的造型、构图、黑白处理等绘画技巧性因素融合在一起所表达的情感、情调才是最重要的,“没有著上感情色彩的景物,不必入诗”,同样也不必入画。感情有深有浅,有刚有柔。从不同的角度感动着画家自己和观者,各尽其美如果只在用色、用笔技巧上做表面功夫,感染力自然就会减色,“繁彩寡情,味之必厌”。高礼的作品性格与情感的表现力,属于浓的、刚的,是强烈的、北方的燕赵气质、太行性格。“万壑参天树”,气势壮美,雄阔高浑。面对太行的一切,无论高山幽谷,渠流小径,都有着深情的理解感受,至于表现山中的风情,村落庭院,直到老家窑洞中静物,极少有雕琢的痕迹,构图上的平实,无不流露出朴实亲切的情感。是对自己的乡土情结的表露,仅仅是以采风的心态来写生,当然也会画出非常有水平的杰作,但能够强烈表现这种情感是很难的。可见写实的意与面对看到的实景之间该是有多大差距的,如果没有意象的观念,就会是自然主义的写实。
高礼的写生风景特点,分析起来,技巧、构图、黑白处理、对光的概括都有独到之处,但我被触动最大的还是性格和感情的表达能量,我看过不少很有技巧能力的作品,但能够打动人的情感的、有深刻印象的并不容易,想起一句很平常的话:“漂亮和美还是不同的”。
高礼和我曾在油画系同事,后来曾一起转到壁画系,不久他又回到油画系。它原是学过油画和壁画,他的老师梅尔尼科夫先生,是兼有这两个画种优势的大师,特别是对中国传统绘画精神有深刻的理解,高礼在写生风景中体现出的宏大气概,与向老师学习和研究经历分不开。高礼的艺术观形成,深入还得于董希文先生,虽然没有直接聆受课堂教诲,但董先生的创作观念和写生作品中对意境追求的成就,与高礼的思想是相通的,所引起的触动、影响,对形成高礼的风格也是极为重要的。
李化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