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代初我来北京工作,在一次全国性美展上,朱乃正的《金色季节》令我眼目一新。画面上两位藏族劳动妇女相向而立扬谷收获的质朴形象,顶天立地地占据了整个面画,天空的大块云彩和压得低低的地平线伸向远方,沐浴在一片金黄色调中,散发着西北高原雄浑壮美和清新的气息。作品构图极具形式感,人物造型生动、凝炼,笔墨酣畅淋漓,意境深邃,如一曲难以忘怀的生命颂歌,从此朱乃正的名字就印入我的脑海,后来又对他有更多的了解。十年浩劫中,上面提到的那幅《金色的季节》曾在文革初期浪潮中险遭肢解,因意外地作为板材被钉做了大批判专栏,被有心人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最后钉痕累累地回到了画家的手中,而朱乃正本人也经受了与之类似的遭遇,甚至被发配到了大西北,饱经忧患,渡过了二十几年的艰难岁月,欣喜的是到70年代中期后又不断地看到他的作品《新曼巴》、《让革命骑着骏马前进》、《春华秋实》等先后出现在全国美展上,看到他在经历种种人生磨难之后,仍能保持对艺术执着的追求和充沛的创造精神而令人钦佩。
“四人帮”的粉碎和三中全会的召开,中华大地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和祖国的命运一样,朱乃正的生活道路开始了新的一页。1980年他回到母校中央美术学院任教,长期基层生活的磨练,和潜心于艺术实践的丰厚积淀,并没有使他沉醉于个人遭遇的感慨之中,随着历史的召唤使朱乃正内心的创作激情和艺术才能得到迸发,短短几年间,《青海长云》、《泉鸣》、《春风》、《黄河颂》、《爽秋》、《国魂》、《青海湖上》等一系列优秀作品频频出现在国内外重要大展和获奖名单上,或是国家美术馆和收藏册内。历史是公正的的,对于有志者,往往是身处逆境而能大成,他终于获得了应该早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与朱乃正是在他重回美院任教后于80年代初相识,后因工作颇多接触,的确画如其人,他的宽厚大度、坦率豁达和作品的魅力是一致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了解朱乃正的经历,是理解他艺术成就的钥匙。近来逐渐了解到在人们熟知的朱乃正的一些大作背后,他的艺术库藏中还有着一些鲜为人知,如巴掌大小,精彩的小幅油画风景写生作品,无论是恢宏博大的西北高原,清丽秀美的江南水乡,阳光灿烂的祁连山麓,雨后清新的梨花树下,还是夏日黄昏、大雪初春、金秋时节,草原晨曲,无不透出生命的活力,这批看似信手挥洒、色彩与造型结合自如漫不经意的小品,实是他长期磨炼和艺术素养的结晶,它们的艺术完美性,体现了画家高超的写生技巧,也是那些为人们所称道的宏构大作的最好注解,就其本身的艺术成就来说,就有独立存在的价值。
这批油画小风景创作年代约自50年代到80年代,形成这批作品的起因,正如朱乃正介绍的,早在中央美院学生时期,“记得吴作人和已故王式廊两位先生,不论课堂或下乡,他们都带着一个小画箱,和我们一起作画,看到他们在巴掌大小的画面上,将对象奇妙而迅速展现时,真令人激动钦羡,于是自己也设法做了一个小小的画箱,开始做小幅油画,此后小画箱一直伴随着我走出校门,远驱青藏高原。在往昔十分艰难的岁月中,它经常同我在一起,曾坐在敞蓬的大卡车或马拉的大板车上,在崎岖盘旋的山路上,和我一起徜徉在沙漠和旷野,一起翻越座座高山,层层林坡,一起踏遍草滩与雪原,迎着璀灿奋跃的朝霞,送走瑰丽落山的夕阳,它能悉听我心中的呼唤,察知我无数的甘辛”、朱乃正这批小幅风景画中,绝大部分都是在他那些饱受磨难的岁月中所产生,不难想象当一个充满期望、勤奋努力、振翅待飞的青年艺术家骤然因政治风暴而一下子落到生活的底层时,心灵的冲击是多么巨大,然而却又意外的踏在了生活的厚土之上,执着的艺术追求便是他生命的寄托、小画箱成了他与大自然默默对话的媒介,在某种特定的条件下,当摆脱世俗的束缚和欲求时,无求便会无私,一旦溶入了大自然的怀抱之后,便会取得心灵的解放和艺术的自由。他特别珍惜这块能供他惨淡经营、任意驰骋的田野,面对瞬息变动的大自然,手拿画笔、刮刀作画,经常会产生一种如醉如痴的忘我境地,使手、眼、心和大自然达到高度的统一和和谐。例如《神秘的青海湖》一画的产生就是这样,当时他正在对景完成另一幅作品中,蓦然回头,发现远处的青海湖展现了极为奇妙的景色,立即放下原画,迅速重起炉灶,记录下这优美的一刻,出自内心的激动,魔力般的抓住了艺术的感觉,达到情景交融的自如境界,使作品令人回味无穷。因此我认为这批作品的成功之处,首先来自创作时感情的真诚和对大自然虔诚的热爱,也正因为如此,在浩瀚的西部空旷混沌的大地上,在这最单纯的视觉世界里能极其敏感的去振笔直遂,发现大地的丰富美感和山川细微的脉搏颤动,展现了和常人不一般的视野,显现了作品的珍贵价值。
小幅风景写生一般常用来作为绘画习作,作为锻炼,把握色彩关系,寻求色调构成的手段、或者与大幅创作作收藏素材用,然而朱乃正的这批小风景却不因其小而不经意,相反十分专注地把它作为作品去完成,一丝不苟力求艺术的完美,因其创作的立足点高,每幅作品都孜孜以求,在有限的空间和时间内作大幅度的取舍、删造、强调和凸现,正因为这种主观创造精神、笔下出现的决不是纯客观描摩,而出自心灵的第二世界,他对大自然美具有很强的感受力,善于从常见的风物中发现美、挖掘美,赋以山川草木以生命活力。
在技巧表达上,通过作品我们看到,朱乃正不但对大自然的光和色有敏锐的感知力,而且对油画的色彩语言和用笔技法有独到之处。在《夏日黄昏》、《雨后郎木寺》、《西子湖》、《雨后梨花新》、《最后一抹阳光》把各种不同的环境气氛,地域特色,表现的十分真切,无论是强烈的对比或和谐的组合,都十分得体,除此之外,通过作品我们还可看到:善于把握不同的感受和气氛,采取了多种表现技法,《雨后青云散》以急就章的手法,极爽利刷出高原大块云彩的飞逝,以抓住瞬息万变的自然变化,而《小水潭》则通过小笔刻划,把各种色阶内的水纹变化表现得十分细腻,配合近景中深色水面的大块整体处理,使画面节奏明确,细微而又丰富,这种反差对比使画面罩上了一种神秘的意味。朱乃正的作品所以耐看,除了在构思、色彩、用笔技法上的各种特色外,还十分注意画面的可看性,即透过表层赋予作品的精神内涵。只要我们留意,他的作品尽管不乏大笔挥洒,紧要之处,常有精彩的点精之笔,《晨曲》一画中,近景丘陵起伏间,几根细笔勾勒的小草迎风摇曳,半空中二只精心点画的,在晨光中振臂飞翔的小鸟,使画面增添了无限生机。《神秘的青海湖》中强烈、浓厚的大色块对比中,一溜小笔点划的正在飞去的白色湖鸟旋转上升,流畅生机,增添了画面无尽的诗意。用朱乃正的话来说:中国画历来非常讲究“画眼”的处理,而油画作品也同样如此,这不但是作品艺术表达的需要,更重要通过这些闪光之处、实质体现了画家倾注在作品中的感情世界。
小小风景画,正因为朱乃正的刻意经营,虽历经多年,时到今日打开看来,仍是那样亲切、清新,而具有抓人的艺术感染力,面对含辛茹苦几十年的艺术成果,别有一番意味。对此,朱乃正这段表达是十分真切的:“竭尽所能去陈情达意,不仅记写了当时主客观情景,更主要的是在这小小画面空间里去追求,达到艺术语言的内充和饱和,成为有与大幅作品同样的艺术涵量与价值。”
就宏观来说,当今我国油画水平与十几年前相比,各个领域都有长足的进展,但从影响目前油画健康发展的问题的诸因素中,其中之一是由于照相技术的普及,一些画家已很少到生活中去直接对景写生,其原因多种多样,诚然一些有经验的艺术家,用照片作资料与创作服务,曾起了有益的帮助,但也因过分依赖照片而限制了画家主动精神的发挥,导致作品中普遍缺乏真挚的情感和艺术造型的生动性。缺乏生气、僵硬与造作的作品不少,作为油画艺术重要因素的色彩语言失之于单调、贫乏。影响画家用自己的眼睛去主动观察和发展艺术语言的探索,长此以往对油画艺术的进一步提高是十分不利的。尤其是目前象朱乃正这一代油画家的作品中所具有的清新、质朴,充满了生活情趣的优秀品格已失落了很多。写作此文前,我有机会重读朱乃正的这批小型油画作品时,心里默默的想着,带着小画箱,怀着对生活真诚的情感直接在大自然中吸取生活的营养,和艺术的灵感,是一个值得珍惜的好传统,我们要十分珍惜它的价值。
来源:《美术》1993年第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