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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纳森·古德曼:苏新平与他的记忆风景

时间: 2013.1.26

生活在北京的艺术家苏新平先以版画一举成名,后因油画享誉画坛。作为中国最重要的画家之一,苏新平反复表现人们相互祝酒干杯的绘画主题,是对中国的境遇,发生在中国的巨大变化,以及同样庞大的权力系统的讽喻。他用象征性的叙事语言表露出这样一种观点:需要安抚的是某种可怕的权威。打着赤膊的男人举着玻璃杯相互干杯的场景看似有点荒谬,却是中国社会交往的真实写照。显然,“干杯”这一举动非常重要——苏新平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个主题——但是,我们并不了解它的确切含义。作为一种社会习惯,“干杯”意味着友情和美好的祝愿,然而,当“干杯”以某种仪式出现在后原子能时代各种毁灭的风景中时,苏新平显然不只是在描绘一种习惯,他在讽喻国家的境况和命运。

苏新平的绘画之所以具有预言般的影响和力量,部分原因在于,苏新平拒绝以明确的方式表达祝酒干杯的具体指涉。在不明缘由的情况下,观众只能凭借自己的读解,由此拓宽了艺术家作品的意义范畴。不仅如此,作品中清晰可见的环境威胁,似乎表明苏新平对中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有话可说——过去的艰难困苦,现今发展的模凌两可,以及未来世界的烦恼困扰,其中最大的困扰来自自然生态的毁坏。

然而,悲天悯人的情怀并不能真正概括苏新平绘画作品的宽泛性和包容度。他的艺术在讽喻严酷现实的同时还有某种诗情的抒泄——对屈从于现代社会重压的拒绝。在一幅作品中,一个在山丘上骑车的男人,用伸展的双臂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在他的身后是一片铁锈色云浮的天空。当然,平衡动作,既是一种释放也是一种无意义的保护:能够保持平衡的人,无论环境遭到多么严重的破坏,还是希望成为灾难中的幸存者。在我看来,这里的语言表达非常清晰——图像语言的象征意义在如此可怕的环境中具有更加强烈的共鸣作用。苏新平的艺术能量大都来自差异的对比:一方面是隐忍地默默希望;另一方面是隐约可见的毁灭感。我们很难说出作品存在的具体时间,毕竟寓言式的艺术有其不受制约的恒久性,其中,神话会令人想到阐释的多种可能。无论如何,苏新平作品中蕴含的文化是可以辨识的中国文化;人物形象也是典型的中国特征。此外,“干杯”在中国当代社会普遍存在。也许苏新平所描绘的并非具体意义上中国文化的风俗习惯,他想捕获的是其自我经验的社会影响和作用。

非常有趣的是,苏新平最近一直在画类似于记忆风景的系列作品——真正属于个人记忆的风景画。在艺术中,苏新平从不直接表达个人与公共体验范畴之间的关系,但却隐约流露出一种渴望,一种深深地哀伤,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与画家个人有关的真实记忆。苏新平的绘画令人难忘,因为在记忆和想象的缝隙间,艺术家找到了两者几乎完全相通的契合点。这是诗的崇高境界。风景能够影响观众,得益于苏新平的个人生活经历。出生在内蒙古大草原,苏新平孩童时代的图像记忆与其当下工作和生活的北京城迥然有异。艺术家的记忆和记忆在作品中表达之间的距离让人感受到一种诗意的哀伤和忧愁——既然失去无法避免,生活的结局必然如此;面对这样的事实,人类还能做些什么?在苏新平的世界里,我们可以为更好的明天干杯,也可以在世界的边缘维持骑车的平衡。除了可能的机会我们还能拥有希望。虽然希望不能带来多少慰藉,却是超越过去和现今灾难的唯一感情寄托。

苏新平的困境可能很容易被看成是我们大多数人的困境——这也是他的艺术令人印象深刻的原因所在。在传统中国山水画中,山川美景,文人隐逸,传达的诗情画意都是基于人类对自然的热爱;因为人对自然的体验尚未受到工业发展的破坏。今天,面对严重毁坏的世界生态,大家全都感同身受。这种沉重的负罪感象征性地变成苏新平笔下荒芜的风景。艺术唤醒了我们的意识,却无法阻止环境的消逝。艺术的功效显现在想象之中而非现实世界。生态依然被严重破坏,在修补生态的过程中我们真正拥有的只是希望。不幸的是,在今天即便是谈论能否修补自然的问题都显得过于理想化,我们能做的只是尽量减少损失。苏新平深知伤害是永久不变的——因此才有那些愤愤不平的图像表达。无论如何,在苏新平的绘画中保持着一种基本的尊严。艺术家在作品中的含蓄表达足以给他带来麻烦或造成困扰,但同时我们也看到平衡骑车的男人和人们彼此祝酒干杯的社交聚会。这些都是黯淡风景中正在发生的明亮片刻。疏离也许在文化层面上具有普遍的意义,但社会构造并不能被彻底地毁灭。

近两三年来,苏新平在作品中融入了某些抽象元素。我们知道他是用油画材料在画布上创作,不是用墨在纸上画画。这意味着他所使用的材料无法反映中国艺术的传统,而是很大程度上像西方画家那样在绘画中利用抽象元素。其实,要把苏新平的绘画并入西方当代艺术并非易事,况且苏新平对象征主义的迷恋也使很多西方画家迷惑不解。但沟通和交流不会完全失去意义;象征元素在两种不同文化中仍然可以获得认同。在一幅颇有力量的画作中,伸向蓝天的树木犹如布满荆棘的巨大枝干,天上的白云为其抹上一层淡淡的红晕——这是末日来临的景象。通过超现实主义图像处理,苏新平让你的预感更加强烈。不过,这件作品在我看来更像是地狱之景,自然在画面细节的处理中已变成了战争的威胁。这不是在为乐观的生活态度祝酒干杯。

在最新创作的一批更加抽象的作品中,艺术家描绘了一个充满情感的超现实世界,神秘而又超凡脱俗。在一幅画作中,我们看到布满尖刺的白色形体,他们也许是自然物体的形状,也许是人的形状,整体上感觉我们已经走进赦免罪恶的涤罪所。这是一件充满想象,气围凝重的画作。画面下方,主要是一些白色形体,上面点缀着黑色和棕色形状物;画面中心有白色形体向上升腾直至融入黑色背景之中;和画面中其他物象一样,抽象的白色形体看起来像一棵发育迟缓的树。作品释放出的浓烈情感让人觉得这是来自艺术家灵魂深处的想象之作。另一件相同题材的作品总体说来更加抽象,画面的下方挤满了灰暗的直线,中间是一连串略带微红的棕色、白色和黑色,这些色彩似乎在向上升腾,最终与淡赭色的背景融为一体。整件作品以极端的表现主义方式,凸显出艺术家技巧的娴熟。而不少抽象形体的表现则使作品成为可以辨识的苏新平式的风景。

这些风景来自苏新平早年累积的记忆,也是他描绘风景的藉口。苏新平呈现的是一种普遍的躁动,这种绘画的冲动来自艺术家的灵魂深处。在另一幅巨大的风景画中,满目疮痍的废墟几乎占满了整个构图,地平线上是一片狭窄的褐色天空。奇怪的是,尽管有大量的黑色铺排,风景看上去依然肥沃。黑暗在深渊中回荡;而人类的缺席使苏新平的风景最终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荒芜之景。就当前自然生态的羸弱状况而言,苏新平的绘画表达了一种绝望,也隐含着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来自艺术家个人情感的浓烈抒发。无论如何,我并不认为苏新平的绘画和情感主义表达或多愁善感有什么关联;我想表明的是,他用意象所营造的氛围暗示着某种抽象的东西,融入画中的记忆不仅仅是意象表达的前奏,也是作品自身的主题。记忆变成了一面镜子,透过镜子我们看到的是一片漆黑;没有镜子我们将无法具备制作艺术的深邃思想。

记忆也许可以成为这些风景表现的一个很好的主题,不仅作为涤罪的延伸,而且作为抽象表达思想的手段,在无人能及的地方产生可以弥补我们记忆的各种细节。这是一种固有的,能够把过去和现在联系起来的诗意的过程。苏新平的成功在于他能以抽象的语言再现记忆——无论是对思想进行抽象的能力,还是过去曾经发生的一系列具体事件。苏新平让我们看到记忆是如何地发挥作用。绘画中的形源自艺术家的下意识活动,并以某种特殊的方式呈现在一般的风景中,这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思想方式。这些画作都和某种原型有关,和每个人的集体无意识有关。其引人之处就在于我们想要知道思想意识之外存在发生的东西。所以,虽然图像无法辨认,但与无意识的再现保持协调时却仍然具有意义。如果我们真的认为无意识活动能够引爆我们不能自知的强烈情感的话,那么,苏新平在视觉语言中找到了与那片开阔海洋的对应表达。不同寻常的是,凭借艺术的力量,苏新平靠直觉做到了这一点。

在一幅效果独特的作品中,一个双手插在裤袋里的男人站在远处像山石一般的流动形体中孤独地沉思。我们不知道他在沉思什么,但他耽于自省的模样和他身边的液态石块,构成了一个难以猜透的迷。令人难忘的是男人摆出的一付沉思的样子。苏新平似乎在说,自省是我们面对不断改变的环境所应该做出的全部反应。因此,在其大部分作品中,他让我们回到自己设置的圈套中;向我们提出挑战,要把外在的环境变化变成我们内在的想象。考虑到苏新平风景中所呈现的绝境,我们至少能够想象出一个更好的世界,即使我们无法拯救现今状况下的自然。几年来,末日之景一直都在苏新平的想象之中,因此他很容易便画出令人绝望的荒凉之景。很难讲苏新平是否有意把荒凉之景当做绝望之景来呈现,终究它不能帮助我们揣想也许连艺术家自己都不知道的创作意图。所以我们必须专注于自己对画作的体悟,以个人的观点对谜样的难题做出回应。苏新平呈献给我们的风景,是我们无法了解的记忆和事件的综合。他的想象是个复合体——记忆赞美过去和逝者,干杯赞美现在和未来。因此干杯既荒谬而又充满希望。

从长远来看,苏新平的作品让我们想到,人类甚至能够幸免于最具破坏性的本能。也许悲天悯人的思想影响了艺术家的风景描绘,但和苏新平的观点联系在一起的情感比任何单一的、目空一切的阐释更为复杂。在谈话中,苏新平表示当下正在创作的风景来自早年的记忆。但荒芜、黯淡之景在我看来至少部分出自艺术家的创造。在实际经历和后来回忆经历的差距之间,我们常常会被改变。山石环抱中沉思的男人对苏新平提出的问题没有给出答案,但在时间变化中,他依然昂首直立而非低眉俯首。如同苏新平自己一样,尽管环境严酷,却依然用绘画告诉我们坚信的理由。情感是艺术家创作策略的组成部分,正如大多数记忆都是经由岁月的距离筛选过滤一样,当苏新平回首过去时,这些风景作品或许更为重要。苏新平的成就在于为自己的记忆找到一种相关的联系。风景既是实际的——它是苏新平记忆中的图像——又是象征性的——它是关于记忆这一概念的视觉再现。苏新平已经提供了进入现实和理想的通道——也就是彼此补充的思想方式。透过艺术,我们不仅对周遭环境有更清醒的认识,而且对有关环境的思考也更加理性。由此可见,苏新平的风景一部分来自真实,一部分源于想象——如同绝大多数人的记忆一样。

乔纳森•古德曼(JonathanGoodman)/文
胡震/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