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艺术家来说,艺术永远是形式的,即使他觉得有需要表达的内容。苏新平就是这样,尽管他的画已经不能用现代主义的传统形式来分析。苏新平说:“我骨子里还是学院的”,当然不是说西洋的古典学院主义,而是说一个学术的、知识的孤岛。在商业的、波普的浪潮中,他坚持自己的思考。我用波普来泛指当前的绘画潮流,学院就显得很孤独。但苏新平面对学院和波普的时候,还是显得矛盾。苏新平理解的学院还不是我说的“孤岛”,他主要是指自己的训练和教育的经历,这种经验明里暗里决定着他的绘画方式,使他很难找到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形式。他认为绝对的波普是一种摆脱,绝对的抽象也是一种摆脱,但他都做不到。对于前者,那是一种利益和诱惑,不是他的目的;对于后者,又失去了形象的依托,也怕自我迷失在其中。看来,苏新平是为自己的绘画设定了一些难题。
在苏新平的画中有很多抽象的成分,因为他的画幅很大,平涂的面积也很大,很多地方看上去就像抽象的拼贴。局部地看,很有一些极少主义的味道,但是没有极少主义的颜色,因为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用的比较灰暗的颜色。简要地说,在当代艺术中,单纯的颜色(广告性的颜色)倾向于集体的经验,而灰色调(学院的传统)倾向于个人的经验。苏新平的颜色不是出于极少,而是版画的经验。一般人难于理解苏新平的动机,既是画油画,为什么不发挥油画在色彩上的长处,让色彩更加强烈,或利用补色的对比。苏新平其实不是追求油画的效果,即使是现代艺术也成了一种套路。一种个人的方式怎样在当代艺术中显现出来,是他思考得最多的方面。他的长处在版画,但不能直接把版画放大来取代油画,油画的巨大空间适合他亲身体验的需要,但必须经历版画语言和叙事性的转换。对于苏新平来说,形式寓于观念,版画语言的转换却看不出版画的影子是他的制胜之道。他把套版的经验用于油画,关注的不是版画的效果,而是强调两种颜色之间的过渡。由于中国美术教育的特殊性,每一个画种的训练都特别强调专业的技术和效果,画种之间的转换总是带上浓厚的原有画种特征,尤其在版画家进行油画创作时,大色块的对比、强烈的明暗反差、单纯的构图和造型,总是比正统的油画显得更有现代性。苏新平对这一点知道得很清楚,表现直接的视觉效果并不难,因为别人已有成功的经验,难的是表达自己的观念。套版只是一个观念,不是用油画来复制版画,两种颜色的过渡和衔接意味着一种生命的状况和身体的体验,实际上,苏新平的形式只是一个表象。在巨大的画面空间,衔接成为画面的焦点,苏新平说,如果把握不住,这张画就完了。除了个别作品,在“风景”系列中,大多数作品几乎都是邻近色的过渡,大面积的背景和前景,过渡之处形成锯齿形的交叉地带。在画背景和前景的时候,都是用板刷大面积地平涂,他没有刻意考虑笔触的表现,背景几乎把笔触完全掩盖起来,前景则利用笔触和颜色流淌的痕迹自然形成的肌理,不仅在视觉上拉开前后的距离,在质感上也形成对比。笔触的作用在过渡的地方显现出来,笔触的摆放和擦抹使得两种颜色融合和交汇,偶尔有形象穿插其中,笔触又显得理性和坚实。两块颜色的交接线,也就是过渡的线,实际上是一条生命线,这一条线灵动起来,整个画面就具有了生命力,即大而不空。生命线不完全指形式的关键,而是身体的体验,从表面上看,苏新平是在关键的部分寻找一种把握,实际上是在动态的过程中把握一种感觉,这种衔接的关系不是预设的,也不是为了实现某种概念,而是要用个人长期形成的感觉和习惯去把握。在这一条衔接线上,感觉、经验、思考和记忆都通过笔触发挥出来。
一种生命的体验是无法用理性来分析的,苏新平如此强调套版的意义和两块颜色的过渡,应该有其内在的原因。苏新平的创作从一开始就有某种神秘感,他将形式赋予生命,生命又存在于一个漠大的空间。他早期的石版画就是这样,人物虽然占据了很大的画面空间,但在一个辽远而似空无的背景空间中,生命又显得很渺小。他的那些人物都有些变形,那种变形并非单纯的形式,而是他对空间感觉的结果,主体与客体共享一个空间,客体在空间的压力下变形,实际上是主体的空间感受在客体上的反映。这种空间的意识从来没有离开过苏新平,在近来的“风景”中,虽然人物去掉了,但空间的压力依然存在。这种空间的意识是由两部分构成的,一个是生命的经历,在辽阔的环境中成长形成的空间记忆;一个是生命在这个空间里面的成长方式,一切奋斗、挫折、困惑和追求,一切生命的不适和狂欢,都会在这个空间里面寻找归宿。两块颜色的过渡如此重要,因为它分别代表了生命的过去和现在。背景空旷而寂寞,一切笔触都被掩盖,似乎是非常遥远的过去,就像草原上看到的天地一体。近处则是现实的,那不是想象的场景,就是他画室前面的土堆,土堆好像隔开了两个世界,前面是繁华的都市,后面是荒寂的村落。每天傍晚他都会去土堆上转悠,无意中感受两个世界之间的孤独。虽然大画是一种趋势,但控制大画却不容易,苏新平的画越来越大,就是要紧紧抓住这难于处理的关系,把过去带入现在,把现在存于过去。当身体的动作紧张地处理两块颜色的过渡时,也就是把生命的两部分拼接起来。苏新平说,现在阅读美术史不是向美术史学习,而是寻找历史的缝隙,那些是别人没有做过的,没做过的东西才值得自己去做。生命的经历都不一样,怎样找到适合表现自身经历的方式,可能才是真正的历史缝隙。
与低沉的“风景”不同,“干杯”是非常热烈的红色,这种方式可以追溯到他在90年代的创作,如《年轻人》和《世纪之塔》。几乎同时创作的“风景”与“干杯”却反映了他的创作历程的两个阶段,却是很有意思的事情。90年代确实有些乱了方寸,对于苏新平来说,“草原”虽获成功,但个人的资源也接近枯竭,从记忆向现实转移有一个过程,现实必须沉淀为记忆才能进入艺术,苏新平是属于这种类型的人。因此,苏新平在90年代的创作,主要是对于现实经验的记录,而且过多地注意油画的记录功能,旁落了自己的长处。版画不仅意味着工具和手段,还与个人的生命历程紧密相连。如同“风景”的土堆不能细化为具体的现实,“干杯”也不是题材的抽象和现实的影射,和“风景”一样,也是在套版中回溯往事。往事的意义是双重的,版画是附着于生命的,在现实的题材中回归版画意味着过去的自我在现实的存在;另外,现实是被沉淀的记忆,惟有如此,才能在版画的方式中抽象出来。“干杯”的套版不是两块颜色的对接,而是几块颜色的重叠,在红色上复盖黑色和白色。与“风景”相比,“干杯”更加版画,尽管他以油画的程序完成作品,但整体效果却似黑色直接压在红色上。生命的记忆不是抽象的,“风景”的空寂来自生命的早期,“干杯”的红色则是对90年代的灯红酒绿的抽象,这同样是一段生命的经历,对于从空寂走出的人来说,更是一种深刻的记忆。不过,只要有形象,就离不开形象的身份和身份的属性。干杯的人虽然没有具体的所指,却还是反映了画家内心的感受。苏新平的画始终有一种现实性,除从他的画中体会到作为现实的人而存在之外,还在于他从90年代开始的对现实的观察。他认为这是他的学院本质之所在。更重要的是他个人本质的所在。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当他与牧民共享一个空寂的空间时,把空寂的自我投射于牧民。在“干杯”中,空间被经验化了,黑色的形象叠加在焦虑的记忆之上,仍然是共享一个空间,但主客体却是分离的,没有衔接与过渡,只有现实对记忆的撕裂。苏新平肯定会认为他没有这么想,他仍然是在寻找一个缝隙。除了红色与黑色的叠加外,白色则是光线的暗示,完全不是油画的画法,显得生硬而苍白。白色附着在形象上面,使形象浮出记忆的水面。这确实是苏新平的矛盾之处,也是他的优势之处,当他观察现实时,形式召唤他拉开现实的距离;当他固着于形式时,现实又以各种方式透过形象进入他的画面。不过,即使在“干杯”这样的作品中,我们还是感到了他的深沉和孤独。对他来说,形式总是依托于形象,而形象又依托于社会,他置身其间而又无法逃避的现实。这种矛盾在他的历史记忆和现实体验中产生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