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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晓东:无法消除的矛盾——谈康剑飞的画

时间: 2013.4.2

2000年,康剑飞首次遇到了人生的瓶颈。是留校,还是回家,这个人生关键问题的不确定性,长期的困绕着他。学院体制,作为一个权利和安全保障系统的存在,对于在受控的学生来说,内部的组织结构往往充满阴晴不定的突变性,秘不可宣的隐秘性和不可知论的绝对性。从被碾压的对象成为体制中的一员,无疑要经过痛苦的蜕变和等待,一种长期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煎熬。即使进入体制依然如此,教师地位的分层的固定化也越来越如同种性分离制,终身聘任的教授高高在上,成为权威阶层,权利和真理的高度统一。年轻的教师处于屈从地位,做其他人不愿意做的工作,被排除获得特权的可能性。在严格挑选后,他们被体制和岁月不断的淘洗、冲刷,不适者也会在过程中剔除。这就是为什么进入现代主义时期,经过学院压迫的人,经常充满仇恨的把它形容为保守狭隘的堡垒,僵尸,腐肉和发霉的储藏所。

同时,在各种私营、民营雇佣工人的越演越烈的竞争中,人们失去了根基,彼此异化,充满变数。学院又成为无常人生中的相对有常,为四处游荡的人提供了一个家园,一种属性。一旦接受它的召唤,人生就获得了新的意义,一切孤独、忧虑和不安,烟消云散了。其代价则是将良知、理性与精神与人身的自由全面交给更高的系统规则,默许、忍受、随波逐流,随时听候发落。

这些客观的事实,构成了从小外号“活爷”的康剑飞面前和内心的矛盾。经过了学院系统的召唤、等待、考验、融入、磨练全过程的康剑飞。当学院教师成为了他的身份,也随之成为了内心中的溃疡面。“权利”所带来的切肤之痛,衍生了“鸟人”系列的作品。对权利关系的判断与研究,成为了康剑飞一个基本的世界观。

先是些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小鸟儿,它们或哀鸣不已,或自得其乐,或催死挣扎。接着,康建飞直接换成人形,鸟人匍匐在大手的食指上,奋力的指向大手所指的方向;他在光滑的指尖上艰难的寻找平衡;他被大手碾杀;他在向大手讨好;他们对大手惶惶然汗如雨下;他们在大手上群情激昂,同仇敌忾……鸟人的是大手(金钱、权力、名誉)的宠物,它对他操纵控制,生杀予夺。

在一年之后,康剑飞把大手的形象从木板上铲除,这些蝇营狗苟的鸟人们淹没在如同海洋一样的刻痕里。他去除掉一种明显的隐喻,把鸟还给了自然,把鸟人还给了现实生活。

06年开始,康剑飞开始仰望天空。他用已经掌握的版画的颜色与颜色互相叠加、套色的程序来绘制油画。他经常用鲜艳的原色作为衬底,一种轻薄的灰色在上面掠过,若隐若现的渗透出后面的诡异的颜色。没有太阳的天空,有一种北京傍晚的氤氲,暴雨将至之前的不安,和水深火热的忧郁。在画面的下方,则反复出现不可跨越的高墙的一角,长着荒草的土坡,苍凉的铁丝网和绵延的石头山。视线来自高耸的阻隔物之内,来自更低的地面,而在临界线上,总是会出现一个点。这是一个生命体,人,草,或者孤寒的小树,或者义无返顾的直冲云霄,或者徘徊沉吟试图冲破界限。

天空,成为了一种平静、开阔、自由的精神世界的理想状态。仰望,成为了一种超越现实凡俗生活的当下解脱功夫。柏拉图用“洞穴”来比喻人类所处的永恒的困境,在洞穴中被意见所遮蔽,无法看到真理,而只有仰望天空中不变的真理的人——哲学家,才能真正理解什么是琐碎与恒常,什么是瞬间和永恒。叔本华说:“他迷失在对象之中,即忘了自己的感情、个性、意志,而仅仅作为纯粹的主体继续存在。”(叔本华《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审美就是解脱,无论是监狱栏杆望出去的夕阳,还是皇宫的雕栏画栋,都会给欣赏者提示出片刻的愉悦和解脱。康剑飞是用天空来平息和排解内心的一片焦虑,安然的沉静在恒常的秩序和审美的欢愉,以宁静来面对人世间的虚妄。但是如果连天空也变了颜色怎么办?或者,他是在用一种更大的隐匿和藏避,吞食下心灵深处不可愈合的痛楚,而这一切,在他内心的天空里依然流漏了出来。

对于“人生即苦”的揭示,依然是康剑飞画面中的底色。一块被提亮的超现实主义天空,使这种对遥远和无限未来的瞻瞩,更明显的提示了出来。这源于母亲是评剧团主角的童年记忆,每到谢幕,巨大空旷的舞台上铺着柔软的红色地毯,几层大而厚重的天鹅绒帷幕被迅速的关上,后面隐藏着鸟语花香的光明的世界。他经常到后台去,这时会和小伙伴们迅速冲上舞台,在地毯上蹦跳、打滚和嬉闹,这是整个晚上最开心,最期待的瞬间。一个现实的黑暗之外的完全不同的世界,即使也是一个虚假的世界。这样一个超现实的亮色,成为了被帷幕隔离开的自由、放纵而无限美好的舞台空间的回忆。在他的画面中,总是有一个孤独的渺小的人影,在现实的荒草和瓦砾堆中徘徊,被美好的颜色和光明的希望所吸引,正走想那一个虚无。这即象是一个人内心的真实的境遇,又象是一个国家在现代化进程中所付出的巨大代价。即使这些瓦砾和荒草在康剑飞的笔下,历来是形式优美而笔触率性的,但它依然因为承载了荒芜而晦暗的现实生活的诉说而充满了情绪。

康剑飞错综复杂的矛盾经历形成了他的独特性,来自于习惯了的版画手法的油画运用,来自于从小放养的性格和为人师表的身份,也来来自于必须面对现实的严酷与依然相信理想的美好。这个时代青年人群的一个重要特征即为自我冲突的矛盾,一种来自身体欲望的冲动在社会理性之下所产生的自我审查制度无比强悍。一种表里不一的矛盾性,发生在任何生活上的细节,这使精神世界更加的复杂化和隐蔽化。这来自于更广泛社会转型的历史背景,个人化的惊心动魄和匪夷所思的艺术个案,承载了这个时代的精神运行痕迹。

文/付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