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习惯了从汉字了解中国,从古史典籍,宫殿遗址,文物珍宝,圣贤精英,帝王将相去认识中国,但我们很少从一个农民、一个村庄、一个地域的习俗生活、一首口传的诗歌、一件民间艺术品,世界很少从民间去认识中国。”艺术家乔晓光在他的书《活态文化》中这样写道。
这种情况一定深深地刺痛着他的心。当其他艺术家在画室挥毫泼墨,在拍卖市场呼风唤雨的时候,他却开始了田野调查,沿着黄河流域,长江流域,一路行走,考察中国民间文化艺术的传承。这一坚持,便成了一辈子的事业。他致力于民间文化的传播践行,他用剪纸这一艺术语言,切入民间生活,打通了民间艺术与精英文化之间的鸿沟。
剪纸是一种当代艺术
乔晓光,现在担任中央美术学院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主任,曾任中国民间剪纸研究会会长。他与剪纸的缘分,可以追溯至上个世纪80年代初。“1982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河北省衡水,那儿离中国著名的武强民间木版年画产地非常近,有浓郁的民间文化氛围。像遭雷击一样,我出现在合适的时间和地点,我当时正满怀激情跃跃欲试,从前并不知道的一扇门在眼前豁然洞开,而且里面的风景那么奇异,现在想来只能用幸运两个字来概括。”
民间文化犹如磁石一般,吸引着他,极具民间性格的剪纸艺术成为他切入艺术的方式。上世纪80年代,正是西方文化思潮涌动之时,中国美术界“85新潮”来临,人人都在向西方顶礼膜拜,乔晓光却开始关注脚下这片土地,“剪纸作为极为特殊的艺术,向内干预了中国人的心灵,向外左右着人们的视觉习惯。”这是他选择剪纸的重要原因。
他还有一个想法,他希望将剪纸这种弥漫着古典式生活里的文化进入当下的艺术空间。“剪纸是一种当代艺术。”这是他的观点,也渐被大家认同。这个一直立足于本土文化的艺术家,用当代艺术来定义剪纸,并非是向某种文化倾向靠拢,而是坚定地认为,当下所发生的艺术都可以称之为艺术,这里没有东西方之分,没有文化地域之分,只有时间是唯一的界定。而剪纸,是如此美好的一件事,当然是艺术。“剪纸艺术必然有绚丽的未来。而恰恰在这种局面里,剪纸艺术在当代艺术中需要建立自己的合法身份——由公共性转化为个人独创性。”乔晓光曾经这样说。
2008年,他的剪纸与芬兰史诗《卡莱瓦拉》结合在一起,他用东方的剪纸诠释芬兰的史诗,在东方剪纸的背景下,欧洲的史诗焕发出了别样的青春;在此之前的2006年,挪威具有世界影响的杰出作家易卜生逝世一百周年之际,《寻找娜拉》现代舞戏剧在中国首演,乔晓光的剪纸成为易卜生的戏剧的舞台美术,成功将中国剪纸推向了纪念易卜生的世界戏剧舞台,用中国剪纸营造了重新诠释易卜生经典剧《玩偶之家》的戏剧文化空间。从这个层面来说,中国剪纸作为当代艺术,已经开始走向世界。
2009年9月22日,中国剪纸成功入选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国剪纸的发展前景,开始出现曙光。
民间“剪花娘子”的困顿
如上种种,彷佛是一首乐章的华彩,现出了快乐的音符,也好似童话故事的惯常结语,从此,中国剪纸走上了发展的康庄大道,从此过上了快乐的生活。
其实,并不,至少在乔晓光看来,中国剪纸在最近几年,在社会上获得了一定的关注度,有了比较好的发展空间,但是前路漫漫,道路且长且远,还有一个至今让他想起来就隐隐作痛的现实:谁来关心中国剪纸普通从业者的尊严?
说起这些的时候,乔晓光一定想起了他当年在做田野调查时在农村遇到的一个个心灵手巧的“剪花娘子”。这些“剪花娘子”是乔晓光在参与中国剪纸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时走访拍摄的。2002年,中央美术学院成立了中国第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乔晓光任主任,开始主持并承担了中国民间剪纸申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项目的全部志愿工作。那时,非物质文化遗产还不像现在这样受人关注。而在这之前,乔晓光已经切身投入保护民间剪纸艺术很久了。他沿着黄河,一路走,一路探寻,去发现,他认为,中国剪纸的精髓还是在民间。
当他为剪纸申遗做准备工作之时,也体味到了申遗过程中的巨大缺憾,中国剪纸申遗过程中的巨大财富,那些“剪花娘子”们一个个相继离世了。“她们悄悄地来,默默地去,这个时代的民间文化如时光一样天天在消失。”乔晓光无数次感慨,尽管对于这些“剪花娘子”而言,剪纸只是普通生活中的一部分。可是她们却在不经意间创造了灿烂悠长的文化。一个残酷的事实是,在2002年到2006年乔晓光志愿主持中国剪纸申遗过程中,那些传承人的名字不得不重新做一遍,因为在漫长的申请过程中,很多“剪花娘子”离世了,乔晓光和他的团队也经历了两次递交申遗材料,两次失利的结局,后来的情况是,申请非遗项目不允许再由个人或者民间组织发起,所有的项目提交者必须由政府出面。第三次申遗成功,乔晓光已经远远地躲在了镁光灯后。
但是那些“剪花娘子”依然是他的牵挂。陕西“剪花娘子”库淑兰,乔晓光曾经很多次讲述过她的剪纸艺术带给他的震撼,“库淑兰绚丽灿烂剪纸艺术世界的创造是中国艺术史上的一个奇迹,也是库淑兰一个苦难天才命运的必然。”乔晓光说。后来,库淑兰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为“世界民间工艺大师”,按说,这样一个国宝级的人物应该受到很好的保护,事实却并不,老太太自家的窑洞因为大雨坍塌,变得居无定所,不得不住在庙里生活,她有时会被某文化团体领到香港去现场表演,她也曾被省里某高官接到家中住了两个月,两个月剪纸作品的收入是一堆被赏赐的旧衣服;她偶尔也会受到国际邀请,跟随访问团去国外,但这些没能从根本上改变她的生活。她去世后,家里为她的医疗费报销发愁,她的儿子找到当地政府,希望能出面帮助解决一下,遭到了拒绝,无奈的儿子只好找到乔晓光,希望关心剪纸发展的乔老师能帮助一下,乔晓光为此专门写了一封信给当地政府,当地政府这才特批6000元钱。这件事情深深刺激着乔晓光,这些民间艺术家,如何才能获得真正的尊严?
即便是中国剪纸已经成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那些一个个隐匿在乡间田野,为中国剪纸贡献过瑰丽艺术的“剪花娘子”,依然在生存的贫困线上挣扎。乔晓光回忆起一个片段,在库淑兰的家乡,他曾经这样询问过一个当地政府的官员,为什么不能给库淑兰老人一些照顾?那个人说,如果她是一个有单位的文化工作者,我们可以给她官做,给她房子,可是她就是一个农民老太太!乔晓光无语。在当下的价值观下,普遍缺乏一种对民间文化的尊重。尽管现在中国剪纸已经风光地进入了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但是许许多多如库淑兰的“剪花娘子”,她们又获得了什么?
这是乔晓光常常思考的,他经常有抑制不住的冲动,想为这些老人做点什么,呼吁大家关注这些“活态文化”,为这些老人录像,做画册,记录下剪纸艺术延绵千年中的惊鸿一瞥,竭尽所能地在经济上帮助她们,尽管乔晓光自己也常常在民间考察调研中陷入经济困顿的窘境。
在2004年,乔晓光作为中国剪纸申遗的志愿工作者,前往贵州山区一带做田野调查,希望能发现,并拍摄更多颇具代表性的“剪花娘子”,但是当时活动经费极为紧张,庞杂繁复的工作,只能自己承担绝大部分,随行人员只能带一个摄影师。钱少到连吃饭坐车都成问题,“没有什么退路,也没想过退路,也没想过什么使命感,只是,想把眼前的事情做好。”乔晓光对于曾经经历的困顿不愿意多谈,也更不愿意在言语中流露出一点点宏大的词汇,那些恢弘的,崇高的词汇不属于言谈之中,他只是实实在在地做事,他更愿意说那些曾经帮助过他的人,“去贵州田野调查,一个即将退休的民协主席在我们缺少人力物力财力的情况下,把她的车借给我们用了一周,帮了我们大忙。”乔晓光说,《北京晚报》的一个编辑,无偿地免费为中国剪纸做了整整四个版面,婉言谢绝了乔晓光想请她吃一顿饭的邀请,因为她理解乔晓光做这些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而2003年“非典”期间,中国剪纸申报非遗准备材料过程中,时间紧急,他没空多陪一陪刚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的父亲,派了一个学生送父亲回老家,自己转战山西郊区去寻找那些隐藏在深山中的“活态文化。”多年后,想起这些,乔晓光依然有些后怕,万一老父亲不理解呢,万一老父亲途中出点事儿呢?
中国剪纸走出民间
那些曾经的过往,有时会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中闪回,很多已经模糊。记忆中最清楚的依然是那些坐在炕头,拿着剪子,自得其乐地剪纸的老太太们,乔晓光打心眼里敬重他们。中国千年的民间文化哟,就在这些目不识丁,甚至一辈子连名字也没有的老太太手中心中传承,想着她们,乔晓光的心中总有热热的感觉。
如今,中国剪纸已经越来越受到重视,可是另外一个让人忧心的事情也在发生着:“中国乡村几千年自生自灭、自发传承的无形文化遗产,一夜之间突然面临着消失和流变。其实许多优秀的民间艺人早已在现代化的大潮中悄然故去了。”乔晓光说,“失去了土壤的民间文化,后续力如何?谁又知道呢?”他有担忧,但是更多地还是充满希望:“中国剪纸,在当下的艺术环境中,还是有很强大的生命力,多年前,我曾经预言,中国剪纸会成为当代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现在我的说法实现了,中国剪纸会在我们这一代乃至下一代发展起来的。我觉得,这个说法未来也会得到印证的!”
在中国剪纸这块艺术宝地中,乔晓光无疑是特殊的,一方面,他出自高校,受过系统的美学教育,以多媒材质为媒介进行艺术创造,剪纸是他最为常用的一种表现方式,他的作品在过激的艺术舞台上频频亮相,一方面,他又有深入民间,多年考察的经历。从其经历而言,由于他的参与,让中国剪纸开始由民间文化走向精英文化,当然,他本人或许并不承认将文化区分为民间文化与精英文化,但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由他以及一些受过系统美学训练的人的参与,中国剪纸已经从民间走向庙堂,空间在不断地延展,受众不断增加,中国剪纸开始在国际舞台上扮演重要的角色!
乔晓光语录:
艺术背后永远是一个生活里质朴真切的人!
传承是文化基因的传递,而不是样式的传递!
民间剪纸作为一种文化的体裁,她的确充当了一个相当普及而又神圣的角色,用一种非常简约单纯的语言形式,在漫长的岁月中重复带着意味深远、约定俗成的文化象征内涵!
艺术创造需要情感升华的心态,而民间剪纸也许正是我们叩开民间艺术心灵,寻找情感心态升华的心理激发过程,我们和民间之间毕竟有一个时代划定的时空生态界限,我们和民间艺术的交流理解,以及我们自身的艺术完善都取决于我们心灵过程的深化和完整,和我们对时代审美时尚的尺度把握!
文章来源:《中华儿女》2011年 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