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回首,民间却是另一番天地,这里没有文明障眼的高墙。如果你是个觉悟者,站在大山大河旁,立在朴素的平原上,就能一眼看到混沌初开的天地。”——乔晓光
一
乔晓光现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主任,担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联全委会委员。1987年考取中央美术学院的研究生,从师靳之林先生,“我是从85新潮走向现代当代,我恰恰就是以85新潮为起点走向历史和乡土的人”,至今三十年的光阴他已从改革开放的一代年轻艺术家,到以民间美术为安身立命之所在的、具有全球视野与深厚中国文化素养的学者和民间美术的守护者、实践者与拓展者。
1988年,他随杨先让先生组织的“黄河流域民间艺术考察队”,历时9个月赴黄河流域九省区,沿甘青一线到冀鲁大地考察,坚定了他对民族民间艺术研究与创作的决心和信心。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乔晓光继而“上山下乡”对剪纸做全方位的民间文化的田野调查,在这里他发现了人与自然的绵绵不绝的关联与脉络,发现了中华大地上的甜酸苦辣与人情冷暖。上世纪的90年代,乔晓光曾连续11个春节下乡,深入剪纸世界,甘苦自知而情志笃定,“我赶上了中国农耕文明消失前最后一个平安之夜”,好像冥冥之中他的生命就属于这一方土地上的人民、生活和民俗文化。(图1)
陕北是乔晓光一生魂牵梦萦的精神腹地和“天堂”,天圆地方的窑洞与梁峁沟壑的黄土高原让时间在这里消解,陕北朴素的乡村生活,人性与自然间深刻的“对偶”性,触动着乔晓光,也吸引着他的步伐与人生轨迹。自1986年乔晓光就自发前往西北考察民间艺术,沿着丝绸古道探访中国文化的源流,沿着江丰、古元与靳之林等先辈的文脉走上陕北“延安”之路,躬身走进人民的生活,打开了纯朴而有生命活力的民间艺术之窗。20余年的时间乔晓光带领着一拨又一拨的学生数次走上这条路,深入她的内在,追索其中的精神与意象。2012年讲话发表70周年,乔晓光组织了“三边(定边、安边和靖边)——安塞——延安寻根之行”,跨越时空的三代人重逢在这条以剪纸与民间精神铺就的延长线上,“中华文明不能都沦为博物馆的文明,我们的文明仍然存在于村村落落之中,是活的实体。”(图2)
“民间文化守望者”,2006年乔晓光获得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颁发的提名奖。长时间深入田野的守望,他最常思考的就是剪纸的终极是什么?艺术和人是什么关系?艺术和生活是什么关系?艺术和自然是什么关系?答案是人,是心灵,是生存,是慰藉,是倾诉,是自我关照。因为“一个文化遗产能流传上千年,怎么可能和个体、生命没有关联?”“中国文化的复兴,要回到大地、回到人民的文化传统。因为人民的文化传统中混生着中国几千年来活的文化基因。”这就是乔晓光用心手相应的双手和一步一个脚印所给出的答案。
剪纸是乔晓光多年来最为关注也是思考最多、不断考察实践,并与当代艺术相结合的民间艺术样式之一,他将之置于活态的村落的文化空间中,置于中国当代文化的视野下,一方面追溯活跃在乡间大山年节民间仪礼中的剪纸在中国文化历史传承中的因缘脉络,一方面让城市化、现代化过程中有所模糊与淡漠的优秀思想重新凸显出来,真正能够在历史的延长线上,在传统的延长线上,在当代的文化建设与发展上起作用。让作为视觉形象的剪纸和蕴藏在剪纸中的风俗和精神,逐渐汇流、聚合、教化而成为一份共同的回忆与乡愁,一座可供共同分享的象征和形象的宝库,在漫长的流变与化育中成为形塑当代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2002年在乔晓光的力倡与亲力亲为下,中央美院率先成立了国内首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融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普查、保护、抢救、衍生,与人才培养、教育体系建设、远景发展规划,以及社会实践工作等等于一体,将民间美术作为人类文化遗产正式系统地列入大学艺术教育体系,创建完善了以“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国民间文化艺术”研究为主旨的新的学科领域。同时,乔晓光也开始了他有关剪纸的教学、考察、科研、保护、实践等工作,至今指导培养数十位硕博士研究生。(图3)2009年乔晓光成功获得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重点项目《中国少数民族剪纸艺术传统调查与研究》,少数民族剪纸的工作也纳入他的视野与研究范畴,近十年的时间,他带领更多的学生和学者先后走访了25个少数民族的剪纸艺术,从贵州的水族、福建的畲族、四川的彝族、云南白族……,他们还准备走更远的路。2015年开始,他又投入了非遗传人的培养工作中,非遗受到重视,并非只是乡村文化受到了重视,也意味着对现代化的反思,以及对于身处全球化时代如何树立文化主体性,如何坚持文化自觉与自信的思考与实践。于是“非遗与大学•非遗课程普及与教育传承的可持续发展”,非遗的基础研究、作为学科的建设,以及与传承社区关联的社会实践就又成为乔晓光持续关注的课题,因为这正是探索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可持续传承与发展的时代命题。三十年来,从剪纸的学习、调查、研究、保护、申遗、人才培养、学科建设、多民族文化视野等等,乔晓光也为中国剪纸和非物质文化的发展与研究建立了一支学术梯队,为中国民族民间艺术的可持续发展奠定了基础性的工作。(图4、5)
乔晓光以三十年的时光,从黄河流域到长江流域,西到新疆丝路沿线,北至中蒙边界,东南在沿海一带,从塞下边陲到僻壤村落,尝试激活传统因子,走出了一条中国人自己的考察、研究、创作、保护民间剪纸的丝绸之路。他深入到活生生的人民生活与社会实践中,在充满了温情、诗意和想象力的剪纸里,以切近人民心声的观察视角和道义立场,挖掘隐藏在深层的却是人类心灵深处最深沉最古老的忧患和最迫切最现实的愿望,感应贯穿人类千百年心灵的微妙而深刻的生命意识与魅力,聚焦于最内在的人民的实践创作,发现蕴藏在其中的丰富的人生问题的思考与解决方案。乔晓光将剪纸艺术中所迷漫着的生气淋漓的气象,既落实为一种生活方式,也体现为一种生命境界。
特别引起关注的是,乔晓光对于剪纸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内涵的宽阔视野,他提出:剪纸是中国的也是人类的。2002年开始,乔晓光主持并承担了中国中国民间剪纸申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项目的全部志愿工作,令人振奋的是2009年中国剪纸申遗成功。(图6)于是在时间上、在空间上、在人才培养上、在机构设置上、在学科机制的建设上、在学术研究的路径探索上,由此揭开了中国高校非遗教育传承的序幕。剪纸,乔晓光最珍重的艺术形式,也是他安身立命的事业理想。他调整归拢自己的心血,自觉地从外部研究和内部研究的双重视角探索本土经验,因为本土性问题的答案很可能存在于中国特殊问题的特殊解决方式之中。沿着中国的文化传统、价值体系、特种资源与路径依凭,从中国文化自身出发,让剪纸的神髓在今天复活再生。乔晓光说“从2003年到2013年十年间,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非常特殊的十年,也是非遗保护进入日常化的时期,也是社会开始关注进行实践的新时期,从非遗传统的认知到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普及,这个过程用了十年。非遗传承的主要土壤是乡村,目前乡村的消失和文化流变的状况比较严重,确切的说,中国的非遗进入到了文化物种的抢救与保护的新时期。中央美术学院对剪纸这样一个文化物种的采风调查与抢救保护已经坚持了70年,从剪纸申遗到中国多民族剪纸调查与抢救,三代人在中国剪纸这样一个文化物种上,建立起了一个比较完整充实的文化研究基础。在中央美术学院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与文化遗产学系这两个学术平台上,我们更希望年轻人多参与进来,多做一些有益于非遗保护的志愿工作。因为有了年轻人的参与,传承与保护的事业会更加具有意义。”
乔晓光的学术研究强调进入现场去感受和亲身实践,在田野的厚重经验积累和灵感中,追求对艺术与生活的理解和把握,关注具有学术意味的细节,让开放的心灵去直接感受来自生活本身的声音,发现问题,提出问题,理解问题,同时进入长时段的历史进程中去挖掘中国社会中蕴藏着的理论资源,从内向外,从下而上,从边缘到核心,分析历史发展中的时代经验,并试图将问题的一点一滴解决在具体的情境中。2009年中国剪纸、中国书法、中国篆刻、中国雕版印刷技艺、宣纸传统制作技艺共同入选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一个互为关联的纸的文明形态予人以无限启迪。于是从剪纸的质料、造型与样式的混融性,到村落生态圈的整体研究,再到对偶性思维影响民间美术的叙事性,成为当下文化延续与发展的基石与根脉的内在逻辑。乔晓光带领着学生们遨游在中华文明艺术的生态系统中,为它的发展壮大提供更多的实践经验与本土化的理论借鉴。
2006年机缘巧合,乔晓光受邀参加挪威易卜生纪念活动,用中国传统剪纸元素设计舞台背景。事实上,他看到世界许多国家都有剪纸传统,比如法国、芬兰、日本、缅甸、泰国,但是随着田园牧歌时代的远去,许多民族的剪纸艺术失传了。但乔晓光坚持认为剪纸是世界的语言,像一个具有多棱面的晶体,可以跨越时空折射出光彩。此后他让中国剪纸走出大山,走出国门,实践着一个更大的抱负——让中国剪纸讲世界故事,而这也正体现和契合了“和平合作、开放包容、互学互鉴、互利共赢”的丝绸之路精神,也将为非物质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焕发出时代新机。
二
金圣叹在《水浒传•序三》中称“十年格物而一朝物格”。对于自己钟情的剪纸,乔晓光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探索者和“动手派”。民间剪纸作为一种意味深远、约定俗成的文化体裁在漫长的岁月中扮演着普及而神圣的角色,乔晓光的创作就是要在这种简约单纯的语言形式中再造和激发出有肌肤、有血脉、有骨骼、有精神的文化象征,对传统优秀文化的意蕴和表现形式加以利用、补充、改造、拓展、完善,激活其生命力,增强其影响力和感召力,发展出创造性的诠释和现代表达形式,赋予其新的时代内涵,让这一古老的艺术形式彰显出我们这个时代的审美气象和韵度。所以他说“剪纸是一种当代艺术”.在这一传统文化资源中,寻找能够重建现代中国价值的基础,形成凝聚力,寻找到文化发展的新路向也正是他致力所在。
从2006年《寻找娜拉》的舞台背景(图7)、到2009年把美国《白鲸》(图8)故事复活在剪纸上,再到2013年瑞士的《阿彭策尔史诗》(图9)和2014年的《鱼龙变化》(图10、15),一方面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广泛择取具有哲理与艺术美感的符号,这些符号经过不同时空的、不间断地反复使用、凝聚、加工、转述、综合、积累、扩展,形成具有人类共性与基型的内涵故事;另一方面,从白鲸造型的丰富神奇的巧思妙想到追求幸福极富盎然意脉的放声对唱的人像,从山城小镇精巧平畅而凝练疏朗的人物风貌到深沉浑然朴素自然的生命意识,乔晓光都能以富于诗性的思维将域外风情信手拈来,看似语无序次,实则意若贯珠,正如明代诗话所称“平平道去,且无用工字面,若秀才对朋友说家常话,略不作意。”同时,乔晓光充分调动了剪纸的视觉艺术形式,从剪纸的色彩意象、阴阳虚实关系、隐显锐钝形成的冲突、拉伸组合焕发出的张力,乔晓光在富于新意的创作中有目的有系统地溯源并引流,一方面追索其内涵的形成演变过程中的“正脉”,一方面面对众生杂陈的生动世界,融摄、积淀而又生发了新的意蕴和汇通的前景,使简练的形式中包容丰富的、多层次的内涵,生生不息的鱼龙、花鸟、人物等等成为断序相连、曲折回环的密集化的意象,成为触摸与描述世界的天然质料,“不用一二闲字,止提缀出紧关物色字样”,宛若丹士炼银的“缩银法”,意脉关连而意会多向,令人在艺术审美意涵的涵泳体验中感受绵密繁富的意象与意蕴所在。
2010到2014年创作的《城市》《风景》《出发》等等系列(图11、14),放置于美国芝加哥机场的通道玻璃长廊上,长度达数十米,这是乔晓光对于“剪纸是当代艺术”的实践。熙熙攘攘的来往人群,穿梭在世界的各地忙忙碌碌,乔晓光以多样的视角将之呈现出来,或远方的仰视俯瞰,或近视回望,或居中而两侧分视,或环顾周望,意象的链缀而拼接砌合出光彩夺目的“八宝楼台”赢得日常语言所没有的“张力”;而流动的视点形成视境的变化,图像的开阖变化产生或清晰明快,或流畅自然的流动不滞的画面图景,如诗中用典,如造院借景,平添了许多景致,在人类共有的联想重叠枝桠中伸展开去,形成一番新天地。作为一种公共艺术,追求“味无穷而炙愈出,镇弥坚而酌不竭”,延展出一种更深刻、微妙的遐想、内涵和震撼我们内心最深处的力量,“在这个时候,我们不再是个人,而是全人类的声音都在我们心中交相共鸣。”
乔晓光创作的《莫扎特奏鸣》、为芬兰史诗创作的《传唱•卡格瓦拉》(图12),对芬兰著名音乐家西贝柳斯《芬兰颂》(图13)音乐的剪纸表现,借鉴了传统汉画像与民间剪纸的程式化语言、苗族剪纸三段式形式结构、摩梭人宗教美术的叙事手法,意象的潜存与完足,节奏的整饬与有序,时间与空间的广阔与叠变,血脉贯注生气而演化为一种审美形式,所谓外文绮交而内义脉注,使作者得于心而览者会以意,产生相近的思维方式与情感方式,如同具有共振频率的钟磬鸣应,还原出本来同根生的人类共同底色,表达了中国艺术家对世界艺术的理解、感悟、想象与祝福,而获得了不同国度艺术家和人民的好评。乔晓光又一次确信,中国剪纸承载的朴素感情与自由想象是属于世界的。
乔晓光说他要带上剪刀,去复活世界的剪纸,用剪纸向世界人类文化致敬,“把不同民族的文化遗产融合进行剪纸和,这是我近年来一种新思路的深度,这不仅把文化遗产作为一种灵感的源泉,也是通过艺术方式对遗产中文化精神的传承和弘扬。结合使不同文明文化遗产间的原有主题,赋有了互补共生的新东西,使遗产的主题具有了更具当代性和现实意义的问题思考。结合也使艺术思维更加开放,拓展了想象力,为艺术叙事提供了更宽的形式发展空间。结合的深层意义并不局限于遗产本身,实际上通过不同文明遗产结合的个案激活的是遗产背后不同文明的互补整合,激活的是一种更具人性化和生命本体的思考与创造。结合使艺术在新的混沌中滋生出清新的文明之花。我最早在剪纸中进行不同文明文化遗产间结合的尝试,是从中国古代的九宫与西方古典建筑、圣经故事以及莫扎特等古典音乐的结合开始,看到了剪纸承载文明信息的潜力和前景。民间艺术中蕴含着自己的民间造物法则和本土的形式生命哲学。不同民族的剪纸各呈面貌,又在深层造物法则上融会贯通。剪刀与毛笔一样,是中华文明代表性的文化造物工具。”
多年的深扎考察,他深刻地认识到,以剪纸为代表,为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发展壮大提供了丰厚的滋养和本土文化资源的根脉,蕴育了中华民族的价值追求、价值理想,凝聚了共同的富贵情感与精神。于是他在自己的艺术实践中所试图传承的是剪纸的文化基因,而不单单是样式的传递。(图16)
三
乔晓光带着中国剪纸又将走上新的征程。一方面在坚持文化主体性与文化多样性中,增强内在生成力,保留并存续民族的乡愁与文明多样性的深厚资源,让剪纸这条母亲河更加宽阔,从而凸显出中国“天人合一”的集体想象与文脉传承,及其理论建设与自觉。另一方面让剪纸拓展空间与受众,让中国剪纸在现代形态的转变与创新性发展中在国际舞台上做出我们的贡献,并且在与外缘文化的切磋、互补与共生中充分激发和参与人类文明的共建。
在2016年12月召开的第十届全国文联会上,乔晓光再次当选为全委会委员,自知者明,自胜者强,艺术背后永远是一个生活里质朴真切的人。以剪纸为中国文化书写、立言,正是生命力与感召力之所在。乔晓光依然耕耘在这条以剪纸铺就的丝绸之路上,不断前行。
文/张鹏
乔晓光简历:
乔晓光,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非物质文化遗产与民间美术研究与教学;油画、水墨、剪纸等多媒材艺术创作与教学。中国文联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教育部艺术教育委员会委员、芬兰《卡莱瓦拉》协会外籍会员。
1986年开始,持续考察黄河、长江流域民族民间艺术,关注民间习俗文化和中国乡村社区非物质文化传承现状。2000年以来,在教育领域致力于非物质文化遗产新学科创建以及民间美术课程普及,主持多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相关社会实践项目。近二十多年坚持实践以本土文化精神为主旨的艺术探索之路,多次在国内外举办画展,并多次参加国家重要展览,探索以人类文化遗产为主题的剪纸艺术创作与国际间的艺术交流。
张鹏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学报《美术研究》副主编、副主任,中央美术学院丝绸之路艺术研究协同创新中心副主任兼秘书长 100102
(本文责任编辑 初枢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