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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力:从“身外”到“身内”

文:皮力    图:皮力    时间: 2013.11.20

作为以前的同事兼“网友”,我和章燕紫在现实中的交流并不多,有时见面就是在美院的操场上点点头而已。直到去年离开美院,我才是正式造访了她那间并不大的工作室,而在此以前,我对她的了解仅仅只是那些用工写结合的《阳光的碎隙》。当时这些作品描绘的是那些晾晒在阳光下的女性衣服;这些作品给人最深的印象,就是大幅留白以及坚挺的用笔与酣畅的墨色之间别致对比,除此之外在优美之余,艺术家俏皮地赋予你一些偷窥的不适和快感。

那天,在工作室不远处的墙上挂着的是那些六尺整张的水墨手印。这些作品几乎放弃了线条的造型因素,而是丰富了早期作品中墨色积染手法。但是真正打动我的还是完成在纸板上的“挂号系列”。我们像翻阅一套册页一样,一页一页地翻过。只不过册页上的内容不再是花鸟虫鱼,而是形形色色的药丸、药片和药水,各种冷冰冰的医疗器械和容器。医药似乎已经成为今天现代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了,而章燕紫特有锐利而流畅的线条让这些当代静物具有了一种近乎神经质的敏感,而沿着线条展开地简单的晕染,因为卡纸的关系,完全不同于那些水墨手印的酣畅淋漓,显得内敛而冷静。

应该承认,弥漫在这些册页上混杂着神经质般的敏感、内敛和冷静的画面打动了我。翻阅它们的感觉,不啻于观看那些传统的册页。它们特别让我想起宋人那些观察细微的册页。虽然描绘的内容在时空上截然不同,但是却同样洋溢着一种格物致知的气质,即通过辨析事物的各种形态,而获得对事物本质的认识。不同的是,中国传统花鸟虫鱼、蔬菜瓜果的那些册页,所探寻的是对大千世界的理解,而章燕紫的这些作品,其潜在的对象,就是(“自己”。对自身存在的焦虑、思量、把握不着痕迹地造就了这些画面。

“挂号系列”的出现在当下的水墨画上下文关系中足以有让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但是在章燕紫创作却并非突兀的昙花一现。写意人物出身的她,从早期的《午后》和《阳光的碎隙》开始,似乎对那些人物外在的东西特别感兴趣。她画面中视觉焦点之所在,仿佛从来就不曾是那些五官与容颜,却往往聚焦在身体的装饰之上。章燕紫的笔下那些飘摇的衣服给我们的视觉经验,有些类似电影中空镜头。身体和人物永远缺席和不在场,而关于她们的气息却一直存在在那里。而现在的《挂号》相比以前的《午后》在线条和造型上更为精确,墨色变化上更为单纯,因此气质上更显冷静,特别是那些冷冰冰的医疗器械末端,用笔肯定而快速,其气质也由冷静转而冷酷。如果说《午后》所关注的是作为个体之自己的存在方式的话,那么现在《挂号》却似乎籍借着身体与疾病、病痛与治愈这些概念在关注一个“形而上”意义的“我”。同样是对“身外之物”的“见微知著”的描绘,但显然《午后》中的文学性在《挂号》中被转化为一种哲学关注。

《止痛贴》是在《挂号》之后完成的一个新系列。这个系列的一个特别之处就是,全部画面完成于中医(中)常用的止痛的布质贴片上。有了前面的《挂号》,使用一种布质的医药用品作为材料几乎是一种顺理成章的事情。我们应该也不难想像止痛贴富有古意的棕黄色彩,均匀分布的出气孔的形式意味,以及几乎可以闻到的淡淡药香,都是吸引艺术家的原因。不过值得玩味的是,沿着《挂号》的观念逻辑,直接现成品作为材料后,作品在图像上却不再出现以前习见的药片和医疗器械。除了将止痛帖的形式意味转化为千佛母题以外,出现在这些因为奇特的药香而具有特别感性材料上的往往山水、音乐和鲜花。回想在章燕紫作品中注入手印一类的佛教意象,这些音乐和鲜花都几乎都具有佛教意味。这层佛教意味再次暗示着《止痛贴》和《挂号》之间形而上关联。

即使撇开《止痛贴》系列意象的佛教意味不谈,将《止痛贴》和《挂号》系列两相比较,仍然有很多值得玩味的地方。简而言之,无论是《挂号》还是《午后》其核心都在通过描绘“物”才重构和暗示那么我们能看到的视觉世界,而从止痛贴开始,其核心不再是描述被看到的世界,而是在试图传达出那个被感觉的世界。《止痛贴》的核心是材料的心理属性“痛”和画面图像之间的反差和非关联性。从观看章燕紫的这些系列开始,福柯关于临床医学的研究就一直萦绕在我脑海中。在《临床医学的诞生》中,福柯谈到临床医学从18世纪到19世纪的转变,本质是注重经验分析的分类医学逐渐被关注有机体运作机制的解剖医学所取代的过程。福柯在前言中如此描述这一变化:十八世纪的医生总是以这样一个问题开始与病人对话:“你怎么不舒服?”但是,不久,这种问法就被另一种问法所取代:“你哪儿不舒服?”。按照解剖医学理解,病人就成了疾病的“容器”,而“病人不仅是被淡忘的,而且是被压抑的——即使它作为疾病的特质的不可缺少的容器。因为病人身上纷繁复杂的病症是对医学辨识的挑战,是对真理的蒙蔽。”和福柯所有的著作一样,《临床医学的诞生》试图解释的是“科学语言”对于“感觉语言”压抑机制。

对于我而言,把《挂号》到《止痛贴》的变化放到这个背景中来看,别有一番滋味。《止痛贴》放大了《挂号》中的敏感,而祛除了那些冷漠;相对于后者,它恰恰是呼唤出被科学遮蔽的感性经验,呼唤出那些无法被语言穷尽的细微支出 。如果足够耐心,我们会发现《止痛贴》吸引我们的是艺术家如何以“顾左右而言其他”的方式从“疼痛”的肉身经验去修正理性知识。放眼整个过去三十年以来的水墨发展,在所谓“当代艺术”的压力下,水墨意识到自己必须介入当下,但是如何介入当下却一直莫衷一是。而章燕紫这些小到不起眼的“小画”却以自己特有的肉身体验和女性经验在过去20年发展起来的“都市水墨”之外为我们打开了一扇小门。 相比都市水墨以在改造笔墨以谋求对当下介入的有效性,章燕紫的这些作品完全没有“当代水墨”的“必须描绘当代”的观念压力。她的策略是巧妙的转身,将工作的重心从描绘“身外之物”转向描述“身内之物”。而这或许开启了一个水墨面对当代社会时,不得不面对的,却又比语言改造更为迫切的新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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