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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曦创作随笔:重返记忆之门

文:陈曦    图:陈曦    时间: 2014.1.14

三十岁以前,我对自己已然正在经历这个国家从伤痛到变革,随后如高速列车般的前进,并呈现又一次繁荣景象的这样一个时代是浑然不觉的。当今天我四十岁的时候,仿佛有些看清了自己的幸运。因为四十年的光阴在历史中只是瞬间而已,但我却如同观赏了一部完美的电影一般,目睹了这个国家瞬间当中爆发出的太多精彩……

我不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也许是因为我总希望自己的心情能永远停留在二十几岁,然而我又以能拥有四十岁的阅历和智慧而感到欣慰。又因为一向确定自己是个对政治、历史毫无兴趣的人,以致于当今天我做出了这样一个怀旧的历史回顾性的作品系列时,也吓了自己一大跳。细想原因,才发现其实有些基因早已深埋在体内,而这些年的艺术关注也仿佛都是在积累当中,到这个时候就会出来这样的东西。此时我望着面前的画,记忆之门也被随之开启,从前许多相关的趣事一一浮现……

在我有记忆之前的那几年里所发生的事,都是听父母讲故事般了解了点滴。比如,我三四岁时就喜欢叫大人给穿上剧团演出《红灯记》中铁梅的红色戏服,还要绑上红舞鞋,在大人们围绕的圈中尽情表演,据说那时的我从不怯场,只要有大人说一声:曦曦来一段!我就会热情地上场。有意思的是现在的我却时常表现得很矜持,少有了小时候的那种胆大。

后来上小学了,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有一段时间家里住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是个远亲。她的举动异常奇怪,每天从早到晚她只有一个动作,就是身体笔直的站立在收音机旁,低着头,有时嘴里还小声念叨着。以致于时间长了,我们在家时会当她不存在一般。那时母亲每晚有演出,很晚才回家,回来后都要受到那个亲戚的严厉盘问,我还依稀记得每晚盘问的内容都一样,问母亲是不是又去和邓的反动组织开会去了。母亲总是笑着给她解释一番。我那时觉得她是个怪物,神经病。她离开后,母亲曾经说不怪她,说只是个可怜人而已。

后来有一段时间听大人们在说闹地震了,开始不明白什么是地震,就知道不能呆在家里,好在是夏天,我很高兴跟着大人在露天睡觉,觉得很好玩儿。大人们在外面睡不好,又回家睡了,但为了警觉,父亲晚上睡前总会在桌上倒立一个空的酱油瓶子,说一旦听见响声就起来往外跑,可每天早上一家人醒来时,却总是看见那个瓶子已经倒在桌上了。

大概在我8岁那年,和父母去了武汉,记得一天我们正在长江大桥上游玩,突然觉得周围一阵乱,大人们在互相小声地传达着什么事情,我当时有点害怕,因为看到大人们的脸都变得十分痛苦,有的已经开始哭泣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是回到家他们才告诉我说:毛主席去世了!那一段时间我都很小心,不敢在学校和街上随意说笑,也不敢和同学玩游戏了。而那时的我正是贪玩的要命的时候。

有一个夏天,我发现在一个小朋友的家里出现一个新奇的东西,它能演电影!朋友的父亲说这个东西叫电视机。我当时完全被它给迷住了!那以后只要有机会我就往她家跑,有时他们没打开看,我就会很沮丧。其实看得时候也多数是看很长时间的雪花点子,然后终于出现了一条人影,我就开始激动不已了。几年后,我家也终于有了第一台很小的电视机。周围还没有电视机的邻居们晚上下班后,都会聚集在我家和另一个有电视机的家里,大家边看边议论着,很晚才离去。我知道所有的大人们也都被电视这个东西迷住了。自从这个东西出现以后,世界好像变小了。人们通过这个小小的屏幕就能够了解世界每个角落发生的喜怒哀乐,在那些年里,甚至到了今天,多少人的精神视界还都锁定在这方寸之间。它给现代人的确带来极其深远的影响。我也是身在其中,历历在目……

进入八十年代后,这个国家的人们好像突然睡醒过来一样,城市虽然还是那么破旧,但人群中跳动出越来越多的鲜亮色彩,人们的表情不再呆滞,新的风潮进来了,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变了样儿。记得在女排成为世界冠军的那年,我梳过几个月的“小鹿纯子头”。随后我上了川美附中,经历了不同寻常的四年,那些经历饱含着青春期的苦与乐,是内心世界的一次重生。而不久,从电视里看到那位和蔼坚强的小个子老人,我们的四川老乡,又一次坚定而神气的站在了天安门前的阅兵车上,我挺高兴,听大人们都说:老邓上去了,我们的日子要好过了。

日子的确好过了,大家的心情都越来越好,到了过年的时候欢庆的气氛就会达到高潮,而春节晚会则是年三十晚上的真正大菜,我记得在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是这台晚会的黄金时期,但凡当年最火的明星都无不希望能登上这个舞台。又或者是小角色在这台晚会上也可以一夜成名。我们记忆中有意思的节目多是那个时期的出现的。

九十年代初,我从央美毕业了,在经历了险些被开除的危险,恋爱,动乱时期的混沌,创作上每次顿悟时的喜悦之后,到小两口的第一间平房,从此成为北京的一份子,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也从这个国家的政治中心,得以近距离深切体验到城市和人们越发快速的改变。 刚毕业不久,有朋友下海去了深圳创业,叫我们也过去玩儿,那时把深圳叫特区,我在那儿画了一年的画,因为当时特区给我的感觉的确有些特别,到处都是工地,在大兴土木,女人们都穿的花枝招展,到了晚上,街市热闹非凡,各种小商小贩特别的多,我当时明显的感觉就是,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躁动气味,每个人都好像要在这里淘到他的第一桶金。这也就是中国改革开放的起跑点。从此一路飞奔。

大家开始有钱了。中国的股市也开始了。母亲身体较弱,也渐渐不拍戏了,但她爱学习,乐于接受新知识,又对政治经济极感兴趣,因此闲时就研究股票,成了一个“学者”型的股民。这么说是因为她比谁都研究的认真,但总是财运欠佳,记得有一年只有一天大涨,她判断很准,一大早就拽着父亲赶往交易所,路程只有几分钟,却途中被一块香蕉皮滑倒,造成膝盖骨折,那一天母亲的股票损失了好几万。事后父亲认为是母亲的名字有问题,说梅和竹俩字都是清贫君子,没财的。从那以后,父亲就改叫她盈盈了。说这能带给她好运气。

因为从小我们就住在长江边上,也曾跟父亲乘大船经过三峡,那些沿岸的秀美景色一直留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后来听说长江上要建大坝,三峡沿岸许多小城将被淹没,我觉得好可惜,每每在电视中看到三峡的众多移民默默的很有秩序地离开自己的家,心里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那真是个耗时很长的工程啊。

九七年香港回归了,当我们第一次在香港的繁华街市中肆意购物时,还隐约可以感受到有些当地人看大陆人的那种复杂表情,而现在,我们已然是香港的商家们由衷欢迎的客人了。

进入新世纪,一切更如过山车般飞驰发展起来,就在前几年,中国的电视里也出现了一档少女唱歌选秀节目,简称"超女"。这个节目的影响力是惊人的,它搅动起全国少男少女的明星梦,很多大人也爱看,我还记得有一晚我们一大堆人围在电视前看决赛,大家都希望有个叫“尚雯婕”的获胜,我们真的被她的歌声所打动,结果她如愿以偿。但是她后来并没有象她的两个前任一样迅速窜红,原因我想可能是因为她不够漂亮,身上没有演艺人的那种范儿吧。紧接着"超男"也如火如荼,花样百出的选秀节目一时间占领了大部分电视频道,街头巷尾的男孩儿女孩儿狂热的议论着自己的偶像,中国人好像从没有象现在这样肆意发狂的自我表现过。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今年是2008年,父母在北京过了整个夏天,一是因为四川发生了特大地震,但主要还是为了能看奥运会。给他们搞来了开幕式的预演票,那一天他俩幸福极了。晚上很晚回到家,还兴奋的给我们描述所有的细节:哪些段落觉得很精彩,哪些地方差点儿劲儿。说他们在观众席里跟着起来不断地做“墨西哥浪”动作。说站在“鸟巢”和“水立方”前拍了很多照片,说那些建筑很有气势。总之,北京在轰轰烈烈中开完了在中国举办的首次奥运会。又过了几天,我们从电视直播中跟随中国的宇航员慢慢的爬出了舱外,在宇宙中挥动着一面小小的中国国旗。 这个时候,中国人仿佛已站在世界之巅一般,个个显得牛气冲天。但随后秋天到了,华尔街出事,引发了全球金融危机,倾刻之间席卷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几乎所有的人都感到了冬天的寒意。可日子还是要继续的。

2008年的确发生了太多的大事件,有幸福的,有苦难的,有悲哀的,也有未知的。足够惊心动魄。然而都会过去,到了明年三月迎春花还会照常开花。我们所能做的,只有泰然承受生活赐予的一切,过去了的事会变成记忆,珍贵的记忆会被保存,每个人都有关于自己最隐秘的记忆,以及有关时代重大事件的记忆,现在我将一些和多数中国人有关的记忆用绘画的方式保留下来,当这一代人真正老了的时候,我们可以回首看看,自己一生中所经历过的那些国家大事,和个人小事,是不是可以为拥有如此饱满的人生而感到满足呢。

2008.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