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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华祥:将错就错

时间: 2014.1.28

写实风格的艺术是多种多样的。有倾向于自然形态的写实,有倾向于文化观念的写实,有倾向于个人情感的写实,也有倾向于人类理想的写实。不同风格的写实,对于艺术表现的原形,或多或少都带着程度不同的“偏离",绝对的写实是不存在的。即使是照片,也掺和了拍摄者的态度。

在“看法篇~写实素描中”,我所探讨的主要是倾向于自然形态的写实。这种写实,是我们对理解自然和接近自然所做的努力,它回报给我们的是刻着精密尺度的眼睛和老实顺从的手,同时,也与我们缔结了一份姻缘,不管将来我们的艺术“偏离”到什么程度,走得有多远,都会与它保持着联系。对于艺术家来说,自然存在是根,是赖以生存的土地。艺术就像植物一样,植物从土里生长出来,它的尖儿伸向天空。它将一头埋在土里,另一头则渴望着离开并自由的生长,对写实的努力也正是如此。在根植厚土的基础上去追求自由的人

的天性,这就是艺术所要表达的天性,因此,对自然原形的“偏离"就是一种必然。

“偏离”的内在动因是追求自由和追求独立。艺术之所以被人类看重,正是由于它反映了人的天性。艺术风格单一,人的生存内容也一定单一:艺术风格多样,人的生存内容也就一定多样。

“偏离”的含义还有另外一层,除了“偏离’’自然原形之外,还要偏离文化原形。文化原形既是滋养我们的文化传统,它与我们的关系,也如土地和植物的关系、根须和树尖的关系。一方面我们要吸收它的营养,

另~方面又要摆脱它的束缚。如果我们不“偏离’’它,就会像猴子提不起前足一样,永远不能站立。

既然人类具有这样的天性,艺术具有这样的性质,那么违背其规律是不合情理的,而且也对艺术发展和人的生存不利,我们应该顺其道而行。

怎样才能摆脱自然和文化传统的束缚呢?如果我们一生下来就不接触自然并拒绝学习文化,既不吃饭也小说话,那我们不就可以不受其束缚了吗?是的,是可以不受束缚,但是如果那样,你一生下来就会饿死,即使长大了也足一个傻瓜。自然和文化都是我们的根,是不能回避的。我们对之理解的程度几乎决定着我们获得臼山的程度。因此,深入自然和学习传统是必须的,写实训练正是我们深入自然和开掘自我的方式之一。但是

并不是说只要深入自然和学习传统就一定能获得自由,而是如果不这样就肯定不能得到自由。

我国的美术院校以及整个艺术界,存在着这样两种观念:一种认为传统是一切创造的基础,只要学好了传统就自然而然会创造。在美院奉传统写实教学为正宗,搞好写实基础,个性自然会有,风格自然会成。另一一种认为传统是累赘、是束缚,只有回避它才能获得自由。在美术界表现为对写实训练的攻击和对文化的否

定。我认为两种观念都是违背艺术发展规律的,他们都只看到事物发展的一个方面并把它当成了事物的全部。因此,对艺术教育和艺术创造都造成了不好的影响,让更多的人觉悟到这一点意义非常重大。我们必须明白,传统、写实与创造自由并无必然的因果联系,并不是只学好了传统、学好了写实,就一定会进行自由的创造。

譬如说:电线短路引起了火灾,那么电线短路就一定会引起火灾吗?显然不能这么说,引起火灾还需要其它条件。艺术创造也一样,写实和传统并不是唯一的条件,也不是万能钥匙,我们还需要培养其他能力,增加别的知识。我们也必须明白,割裂传统与创造的关系是不明智的,事实上没有人能够完全做到这一点,如果我们自欺欺人的过于夸张个性,这种个性一定是单薄和短命的。

我主张在理解传统的基础上“偏离"传统,在写实的基础上“偏离”写实,也可以说在“存在,,的基础上建筑理想,在“客观"的怀抱中孕育主观,在共性的屋顶上架设个性,在历史的天空中寻找自由。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在理论上为下一步的教学实践和创作实践做好了铺垫。如果说在‘‘看法篇”中我们所探讨的主要是怎样修正错误的话,那么,我们现在将要探讨的却是相反的内容:怎样放纵错误。由学习素描到冲破方法阻隔,由学习传统到拨开文化迷雾,由画不准到画的真,写实素描的训练过程亦是对错误的修正过程。但是现在,我们要开始纵容错误、发挥错误、顺应偶然,在具体的点点滴滴的收获当中积累美的经验。

在对象和画面之间、在主观和客观之间、在语言和目的之间寻找特殊的平衡,进而培养发育自己的审美标准,最终成熟自己的独一无二的艺术风格。

我将这种观念和方法称作“将错就错”。

错,即“偏离”。“偏离”,即变形。变形有许多种类,每一类中又包含着许多层次。譬如以模特儿为参照,在“像”与“不像”之间的变形,“像”和“不像”,其间有无数个层次。再以模特儿为参照,由“此人”变为“他人”的变形,“此人”和“他人”之间又有无数个层次。还以模特儿为参照,将“此人”变为“他物”的变形,也包含着无数个变化的可能性。可以将其头发变成一朵花,将其耳朵变成一个喇叭,将其下巴变成一只船,将其手臂变成树干。可以将他联想为狮子,也可以将他看成机器,总之可以为所欲为。相对于原形(包括自然原形和文化原形),变形即是错。“将错就错”是将自己从原形中解放出来的必经之路,也是我们走向自由创造的唯一途径。看看美术史就知道,“错"的程度即表现为不同的风格和样式。如果“错”的不超过“真实”所规定的最低限度,我们仍然称之为写实,假如超过了,便进入荒诞和抽象。

我将“错”分为两种,一种是无意的“错",或称被动的“错",另一种是有意的“错”,或称主动的“错”。在进行“将错就错”训练的最初阶段,我主张无意的“错”,具体做法是这样:让学生准备一支铅笔或炭笔,准备一张纸,不用橡皮,从一个局部开始,用单线慢慢的把结构画下来,不准涂改,不准反复,一次画完。他肯定画不准,但是画的很连贯,结果是令人吃惊的,这种自然的变形中包含着经验之外的东西。紧接着开始塑造体积,同样是从局部开始,就像织毛衣那样一点一点接着画,直到把它画完。这件完成了的作品是什么样子呢?既像模特儿又不像模特儿。好极了,他已经发现“偶然"和“错”的价值,并且这种变形绝不会概念化,它只属于个人。尽管作品的许多地方可能还不尽人意,但是此种体验已经使他尝到了甜头,鼓励着他继续实验下去,等他感到有意思的东西积累的多了,便会自然形成自觉的审美意识:从无意的被动变形阶段转入有意的主动变形阶段。这已经是一种成熟,个人风格必将水落石出。

“将错就错"的第二个阶段,让学生准备纸和笔,可以带橡皮、白粉。、墨汁以及一切能够作画的材料。主动变形的实验内容很多,范围也很宽,它可以夸张模特儿的某一种特征,也可以将其形块分解组合;可以赋予它某种象征内涵,也可以对它进行自由联想。这是一种自由的境界,它不拒绝方法,不拒绝观念,不拒绝形色,不拒绝任何东西。但是,它有它的计较,有它内在的疆域,而这两种东西,用肉眼是看不见的,要用灵性和修养才能看见。在这个阶段,严格说来是不可以教的。教师可以启发学生、鼓励学生,并给他们提供参考性意见。教师的作用,恐怕主要是制定大的训练计划,但不制定规则。因为规则是违背“将错就错"精神的,既然我们已经认识到“错”的意义,那么我们就应放手让学生去探索自己的路,尊重他们的选择,不管他们是愿意搞写实还是搞抽象,重现实还是重观念。每一代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审美标准,这是特点也是局限,我们没有权利非让学生走自己的路不可。当然,我们有责任和义务提出意见,以供他们参考。也许有人会担心,这样做学生和教师的界限就模糊了,如果我们不能教他们,还要教师做什么?这就是现代观念。艺术的发展和艺术教育的发展都必定会走到这步。我们与传统教育的区别在于我们不以风格或样式当模式,不把所有人都修正成一种样子,承认一切反映人的精神和情感的“痕迹’’都是艺术.我们与西方现代教育的区别在于不割裂传统和现代的关系,不割裂继承和创造的关系,不割裂主观与客观的关系,始终以平等的、实效的眼光看待世界。这难道不是一种比西方现代主义更现代的观念吗?如果学生经过写实阶段,经过“将错就错”阶段之后,真的令我们无法教了,这正是教育的成功,我们不仅不应沮丧,而且还应该感到自豪。

王华祥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