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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凡&朱其访谈:佛法易得,魔境难入

时间: 2014.7.25

人物:于凡+朱其
时间:2009年6月23日
地点:北京黑桥艺术区于凡工作室
整理:丁晓洁

朱其:你最近十年的雕塑主要是分成两块:一种是做中国历史上的题材,像“文革”、“刘胡兰”;还有一种有点像造像,就是制造一些形象,这个形象不是完全写实的。

于凡:这个发展是不由自主走到这一步的。在这个阶段之前,在这个“造”之前,其实我有一段时间在“摹”里面“造”,就是做《唐仕女》那个系列,做过三、四件。那个时候我就想,是不是可以把自己换一个时空,就是我可以脱离现在的时空,把自己转换成古代匠人,我到他那个时空做东西。所以找了一些很模糊的图片,重新再“造”。我就把自己的心态放在中国古代匠人的心态。慢慢我就发现,其实他们在做的时候,没有任何的写生概念,完全是一个“造”,所以我也可以“造”。通过想象,我也能造。后来走到“再造”,就是经过这些过程。

朱其:可不可以这样概括,原来美院的教育,让你从西方的写实开始走,最近十年你一直在沿着一个问题,就是最后做出一个什么形象的问题。你在制造一个形象的时候,它的依据是什么?如果不用写实,它的依据又是什么?

于凡:具象就是一个入口,让人理解一个作品,你还是要有一个形象,有一个入口。我说现在不在于写的问题,不在于像不像的问题,你抛开一个像就很主动了,就可以任意地游戏。我现在所面对的就是“再造”这个问题。就是你所说的“为什么要选择这个,而不选择那个。在这一点上,具象和抽象本没有什么区别,语言本身就可制造意义”。

朱其:中国以前的雕塑主要是两大类,一个是佛像。还有一个是民间的泥塑。他们对形象的塑造有没有一个依据?

于凡:这个说法很多。传说龙门大佛是按照武则天的形象做的。在我看来不尽然,只是在一个佛像的程式里边做些变化。就像国画一样,我们都在画山水,山水的基本形式是一样的,就看在里边,你能够找出什么变化来。高和低可以拉开很大的距离,好的和不好的佛像差的很大,其实都是在一个程式里面做事情,跳不出来。但是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特色。比如说拉长,魏晋的东西就会把人物拉得比较修长。所以现在我在做的时候,在形式感上比较接近于魏、晋、齐的风格,也有中世纪的影响。我觉得中世纪和魏晋在精神上比较接近。

朱其:魏晋的形象和中世纪的形象有什么特征?

于凡:人物会比较内敛,没有很大的动态,都是比较沉静的接近于一种凝固状态,不是一个活东西。雕塑后来的发展就是从死到活,最后做的像真人一样,感觉人是活了,雕塑反而是死了。从根本上说雕塑是死东西,借尸还魂才是雕塑的工作。

朱其:你最早有过一个表演,模仿圣母怀里抱着小孩。而且现在的雕塑,也感觉和宗教有着很多关系?

于凡:对,仿米开朗基罗的作品《哀悼基督》。雕塑、表演和图像的一个综合作品。

朱其:你有一段时间对宗教的题材比较有兴趣?

于凡:2000年左右,注意力集中在基督教上,也包括基督教的题材,包括《圣塞巴斯蒂安》、《哀悼基督》等都和基督教的情怀有关。但今天看来,题材已经不重要了,一草一木也有道在其中。

朱其:你做《刘胡兰牺牲》的时候,是为了表现某种“灵”吗?她和革命没有关系?

于凡:我就是想塑造出这个场景。刘胡兰的雕塑从建国到现在做过无数了,很多老雕塑家都做过刘胡兰的像,紧握拳头、昂首挺胸,典型的英雄形象。我想那样一个雕塑不能表达真实。那一段时间我对真实特别感兴趣,为什么要回避真实?为什么我们不能把她表现出来?恐怖自有独特的美。

朱其:刘胡兰更像一个很反常的死的状态。一个少年的头被割掉了,流血。一般的人也不是这么死的,所以说她是一个很反常的死的状态。

于凡:其实每个作品都有其针对性,《刘胡兰的牺牲》针对的是现实主义这一块。何为真实,何为现实,什么是现实主义?在04、05年,对现实主义体系还是有很多的东西想说,《王荣国》、《1966》、《受罚的男孩》等关注的都是这个问题。

朱其:“刘胡兰”这个作品,就不完全是一种现实主义,我感觉更像是一种现代性的状态。比如说中国革命非常残酷,你把一个残酷的现场和状态给做出来了。这个更多的使人联想到不是现实的具体某一个事情,而是精神的一种残酷性在里边。

于凡:这种残酷性,最终指向的还是一种美感,或者是现实之外的东西。像李占洋最近也做“刘胡兰”,他就想恢复那个场景。我想的是时空的差异会造成视觉的新鲜感。

朱其:他是在恢复一个现实的场景。

于凡:他想恢复那个场景。我是想把这个场景拿到另外一个场景,就是有了新的语言的背景。包括《1966》也是这样的,对我来说,1966年我是刚刚出生,所以对那个年代不会有一个很客观的认识。我做它只是感觉这个形式和题材很有意思,放在一个环境里边,模模糊糊,像个远景。是针对现在这个语境,不是说回到当时,要反映历史。我觉得历史没有什么客观与否。历史比较好玩在哪里?就是它有很多图象留下来,这个图象是我们可以用的,至于图象后面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不重要。我觉得只要这个图象可以给你一些提示,吸引了你,就完全可以用。因为就是一个图象而已,将图像转化成雕塑才是好玩的。像圣塞巴斯蒂安一身箭的那件雕塑,如果是一张画,别人不觉得它有什么别扭,现在做成一个雕塑就很奇怪,人站着还活着,却一身都插满了箭,这就是雕塑本身语言的东西,会造成一种陌生感或者是比较有意思的形式。绘画、图片都做不到,他会觉得这就是现实,但雕塑出来是另外一个现实——雕塑的现实。

朱其:你后来又做了像“文革”那一批,有点接近民间雕塑。

于凡:对,有点像文革瓷的大小。我有意在尺寸上跟它靠近,因为文革瓷就是“文革”的产物,它那个东西和这个作品应该还是不一样。现在看其实好多东西都是一个过程,我都没有结论。这是不是一条比较好的方法,一条绝对对的路子我也说不准,但这都是我必须走的过程。

朱其:这些“文革瓷作品”好像都在找一个原有形象的模板,然后根据那个形象再陌生化一些。后来你有一个系列,我觉得还是挺有意思的,就是那个“毛主席招手像”,脸部好像什么表情都没有。

于凡:99年那个最早的喷漆作品《哈罗》脸部是一张模糊的似佛的脸。其实毛主席像和佛像没有多大的区别,现在我们看得更清楚了,他就是一个佛的形象。别人在车上挂他的像和挂一个佛像,心理暗示方面是一样的。当时做“挥手”的像,一个是对纪念碑的形式,对文革的形式我还有兴趣,在当代也可以用这个形式。另外就是玻璃钢的材料,在我用汽车喷漆之前,玻璃钢材料只有一条路子,那个时候玻璃钢的用法就是做假的青铜,或者假的石头,就是仿冒一种材料,它本身不足以成为一个材料。所以玻璃钢是替代品。我就想,如果说我给它做得亮亮的,用汽车的喷漆,像汽车那样的话,就可以成为一种材料。

我做东西都会在两个层面上思考问题:一个是形式;一个是内容。所以当时就做了《Hello》。表面喷的是汽车漆,整个大衣就像汽车的表面一样反光。

朱其:后来像《W先生》等,也是从《Hello》这条线延续下来的吗?

于凡:也不完全是,它更原创一些,而不是“再造”在考虑的时候也有纪念碑像。就是像一个标准纪念碑的尺寸,但在形式上,可能离纪念碑更远了,纪念碑一般不用这种形式。它好像是一个不太严肃的东西,但其实里边有很多严肃的东西。就是你表面上看一个人怎么不穿裤子,如果作为传统来说,一个人应该是裸体的,穿衣服还多余。它和《大卫》尺寸差不多,大卫没有穿衣服,但没有人会问他为什么不穿衣服。

朱其:不穿衣服,大家觉得已经很习惯,穿了一半反而觉得不习惯了。

于凡:这就是一个挑战。我觉得一个作品如果没有挑战,对自己、对观众都没有挑战,就是润滑一下眼球,这个作品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朱其:你的很多雕塑都是从一个形象出发,这个形象又很陌生化。最后好像是进入到一个语言的效果?

于凡:语言自有自己的发展脉络,对这种陌生化我和观众的感受是一样的,我并不能完全主动的操控作品的进程和结果。作品最后的样子也总是出乎我的意料,作品自有它自己的魂。

朱其:你的这个方式有一点类似于中国传统的文人画、山水画、花鸟画,就是有一个类似于真实事物的基本形,但它不是跟真实形象一模一样的,它是类似于真实形象。

于凡:形象只是一个媒介,作品总呈现形象背后的东西,它像一个诱饵吸引人们探究其深藏的含义。

朱其:最近几年,你对佛像跟形象的关系好像更重视一些?

于凡:《W先生》就能看出一些佛的影子来。那个莫西干发式跟佛的发型有些相似。我觉得有一些意思。《W先生》、《L小姐》的形象,其实和日本东京涩谷的年青人的穿着有关系。我觉得那是一种新的文化,并且是充满创意,现在亚洲的流行文化有一种与欧美、传统混杂起来的错乱之美。

朱其:中国的艺术传统,我觉得主要是指两个方面:第一,它的形式跟自然的相似型有关系。其实它不是自然的形象,但也不是不自然的,它就是一个自然的相似型;第二,表达形象的感觉,其实跟心灵有更多的关系,既不是现实题材,也不是纯观念的东西,就是跟人的心灵有直接的关系。

于凡:雕塑其实就是“灵”和“魂”的问题,如果雕塑没有灵和魂,别人就不会把这个雕塑供在台座上。我们拜佛的时候,或者是西方拜基督的时候,他都相信这个东西是活的,是有灵和魂在里边的。当然今天的雕塑已没有这些迷信的东西,但魂还是要有的。

朱其:我觉得你的雕塑,感觉到有一种比较灵韵的东西。比如说我看到一匹马,看到一个人,我不会想到他肉身的感觉,而是感到它有一种灵韵。你好像更多地是往这个方向走,其实这就是中国的形而上。

于凡:我的兴趣不在于马健壮,它的肉,它的骨骼,它的体魄。而在于它本身的气质,一个灵在里边,马给人的概念是什么呢?它是空灵、浪漫的,是在现实之上,这是一个白马的概念。

朱其:最近好像有一股要回到中国传统,重新开始的感觉。

于凡:艺术不可能回到传统,这是两个时空,不能以实用主义的态度去投机,就是说当代危机了,西方人不带我们玩了,赶快回传统去找我的立脚点,你没有那个亲近感。当然从逻辑上说也回不到古代,这是不可能的。只有从根本上认识到你的不同,包括混合了西方和东方的当代文化处境,传统是可以与之交流的,横向、纵向的交流可能有助于自然而然的发展出自己的东西。现在不需要再去装孙子,非要找个祖宗。你自己应该长大了,应该独立了,干嘛非要找一个祖宗,找一个靠山。找西方找不到,人家不认,再回到传统,找自己的老祖宗,把他挖出来,然后说你帮帮我。没有这个必要吧。